《鬼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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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传-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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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实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复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说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的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子。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教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子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儿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好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太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自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坎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牀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牀。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牀头,煎汤煎药,殷懃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是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有病笃,唤大儿子去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又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语,我都写绝在家私部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部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优虑,恁儿一一依爹吩咐便了。”抱了家私部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俩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善良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有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部子,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儿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有诗为证。诗曰: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善继欺弟 家业不平 母子商酌 公堂诉情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部,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儿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纵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牀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待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莱,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悔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话,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经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兄弟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衣,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甚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疋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穿着。这话可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迳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吃了一惊,问他:“来做甚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褴褛,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疋绢去做衣服穿着。”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光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守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想,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尤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时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恐怕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话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时,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牀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心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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