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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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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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葬身之地。俺辛兴宗言出法随;决不含糊。宣赞走着瞧罢!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进来。辛兴宗说:
〃好!就派你两个去找辆车;把这位娘子接送回家;与她医治压惊。再传俺的将令;谁再敢欺侮她;就把他宰了。〃
〃且慢!〃马扩生怕还有意外;当场借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姓名下处;摺叠好了;递与妇人;嘱咐道:〃有了辛统领的将令;谅无人再敢薅恼你了。有事就来告辛统领;辛统领会与你作主。〃
〃俺一定与你作主;娘子放心。〃辛兴宗不得体地笑起来说。
〃辛统领如不得闲儿;〃马扩把眼睛紧紧盯住辛兴宗道;〃就叫你当家人拿着这字条去找俺;这份闲事;俺算是管定了。〃
辛兴宗假装没有看见马扩的脸色;把妇人送出营门后;又补了一句:
〃那个什么第八正将范琼;俺这就申报刘太尉;手到拿来;立正军法。把这等人留在军队里;还成什么王者之师?俺早说该把他们办一办了。〃
〃是你胜捷军的第六副将。〃马扩严厉地更正他。
〃是第六副将。〃他忙不迭地更正;然后把马扩殷勤地送出村口;摸摸玉狻猊的颈子。称赞一声〃好马〃;趁机笑出一个显然要想平平它主人的气恼的谄媚的笑。
(三)
几天以后;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精壮汉子;带着马扩留下的字条;找到他下处来。
宣抚司是个排场阔绰、门禁森严的机关;凭着他这身庄稼人的服装;就可以推想大门口的岗哨一定给他捣了不少麻烦;争吵过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脸上拭去。但是当人们指点他说这就是马宣赞时;他打量了一回;不暇答话;扑翻身躯就拜。接着自我介绍道他姓赵名杰;是涿州固次县旺谷村人氏;昨日刚从小谷庄接了他浑家的一家老少回南来;得知家里发生了这件事;赶忙跑来拜谢马扩搭救他浑家之恩。
〃大嫂烈性;令人心敬;〃马扩十分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谦逊道;〃俺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值不得挂在口齿问。就是留个姓名、职衔、地址;无非为了督促辛统领看顾你家;并无他意。大哥又何必跑来专门道谢?〃接着又问起〃大嫂的身子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人来薅恼她?〃
〃俺女人的伤势正待好起来;托宣赞之福;这两天倒也无人敢来薅恼她。只有辛统领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来与她压惊;吃她推出去了。〃
〃大嫂做得好;〃马扩称赞了一句;然后建议道;〃依俺之见;你们住在那边;终非久长之计。杨统领这里御军较严;军纪甚好。怎得觑个方便;大哥一家都迁到东头来住。俺便中也可就近照看。〃
〃多谢宣赞盛意!〃赵杰谢了马扩的关怀;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表示异议。他锐利地反问道:〃只是俺一家搬来;果然太平了;撇下许多兄弟姊妹在西头;谁又保得定他们不出事?再则俺携老挈幼;背井离乡;南奔回来;三次两番;冒着锋镝之险;偷渡界河;为的是哪一桩?〃他的话也像剑锋一样;光芒四射;咄咄逼人。他道:〃俺一不为逃难;二不为贪图一家一室的安宁;要贪图安宁;就留在河北不来了;又何必去来匆匆;两头奔波?〃
接着;他的发言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控诉书。
〃俺家自高祖以来;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尽契丹人和汉儿大姓的腌臜气。他们蹂躏凌辱;无所不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和他们势不两存。这苦况与宣赞谈个三日三夜;也诉不到尽头。好容易盼到俺这辈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军压境。大伙儿想;这苦日子可要出头了;俺们可不能白张着眼睛等;哪怕断头洒血;肝脑涂地;也要踊跃奔回。心头火辣辣地;只愿奔到大军跟前;充个马前卒。大军北渡时;好歹做一名向导;引山觅路。只要驱逐得鞑子出去;重见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他略为停顿一下;〃哪里承望回得南来;眼看大军按兵不动;坐延岁月。前天又出了这等事。不瞒宣赞说;俺倒不怕这些歹徒;一旦碰上他们;他们有刀有枪;俺只有精拳头一对;争着这口气;也要与他放对;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等事声张出去;剥尽了南朝人的脸皮;说什么王师不王师;与鞑子有什么两样?这岂不令千千万万的汉儿们心灰意冷;沮坏了灭虏复汉的大业!〃
〃大哥说得不错;其实我军中;也只有这支胜捷军纪律最是废弛;其他各军倒不是这样。〃马扩简单地回答他;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这个赵大哥;说话、行事、见识都是卓荦不群;哪里承望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一个有心人!俺今日结识得他;与他肝胆相照;也不枉前日搭救他浑家一场。〃
原来马扩开始看他前来道谢时;把他看得低了;认为他只是一个道义上的债务人。像一切高亢的人一样;他们决不愿在物质上或精神上欠别人的情。必须利用适当的机会报答了他;还了这笔欠债;才能与债权人取得平衡的地位。他们承认身分上的、却不承认人格上的差异。马扩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认为在意气的男儿中间;这毕竟有点婆婆妈妈;最好还是蠲免这道虚礼。
现在他的一席话改变了马扩的看法;使马扩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估价他。但是在这初步的印象中;由于马扩自己在斗争意识和斗争知识方面的局限性;仍然没有把对方的价值充分估计出来。
事实上;在契丹贵族的残酷统治下;二百多年以来;广大的汉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承担了罪恶统治的全部重量;同时也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契丹贵族从哪天开始把枷锁套在人民的脖子上;他们就从哪天开始了挣脱枷锁的斗争。斗争的薪火代代延续;永不熄灭。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力量对比(军事、政治;组织和斗争经验的综合体)还屈居下风时;斗争常常是失败的;人们不得不付出大量生命的代价。但是每次失败都为新的战斗积贮起力量。再战再败;再败再战;人们就是遵循着这条历史的道路;用自己的鲜血凝成一篇像宝石一样发光的民族斗争史;不到胜利;决不停息。
他们在失败和斗争的反复交替中逐渐成长起来。到了赵杰这一代;他们已经锻炼出更加坚强的斗争意志;积累起更加丰富的斗争知识。目前风云多变的时局;迅速形成了一个大动荡、大决口、大爆发的形势。这个新的时局形成的部分原因就是他们长期以来斗争的结果;反之。它又使得更多的人们卷入这股旋风中;受到更大的锻炼。
赵杰就是这样一个从战斗实践中涌现出来的风云人物。他沉着机智;能够正确地判断什么时候需要隐蔽起来;什么时候应该采取积极的行动。他可以做一个老练的斥候;可以胜任愉快地带领一个小分队;如果让他得到更多的锻炼;他也可以领导一个规模更大的战斗集体。他这次南归;与其说不愿在契丹贵族统治下继续过奴隶生活;不如说他怀有更大的雄心壮志。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了实现这个任务;首先要结识一批南朝豪杰。马扩就是他碰到的理想的人选。他的努力获得初步成果;他以一番披心沥胆的谈话;赢得了马扩的散佩。
马扩向他打听辽军后方的动静;这一同正中他的下怀。
〃宣赞有所不知……〃
赵杰一开口就被马扩豪爽地截断了。
〃大丈夫志同道合;一言相契;便成知己。大哥今后休得有这样见外的称呼。俺排行第三;便是你的三弟了。〃
〃俺是草野之人;新来乍到;又没立过半分功劳;怎敢和宣赞称兄道弟起来?〃
马扩跃进式的友谊的提议遭到他温和的拒绝;似乎他还想继续观察;为了避免在这个无关宏旨的问题上纠缠;他马上正面回答问题:
〃宣赞有所不知。析津府②所属六州二十四县的老百姓;人人延颈企足;以待辽廷之覆亡。休说俺汉儿;就是贫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③、渤海人也都和咱们一样心肠。〃
〃他们怎得与咱一条心肠?〃
〃天下的穷人心连心;大家恨不得把辽的南面官、北面官一齐扫尽;才能盼到有好日子过!〃
〃尽扫南北面官儿;可是要动兵弄仗的;光是说说想想;却不济事。〃
〃宣赞没到那里去看过;怎知道他们就不会动兵弄仗?〃赵杰微笑地顶了马扩一下;〃早二年;关东形势云扰;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接着安生儿、张高儿举义;在榆关以东;屡创辽军。后来金人尽占关东之地;安生儿战死;他的部属尽归张高儿所有;与霍六哥一军合流;如今仍在懿州一带抗击金军;并与关内义军相互呼应。〃然后他眉飞色舞地讲到近处的义军;〃今年以来;畿南义军大起。宣赞可知道涞水县有个张关羽;又有个董庞儿?张关羽使一把大砍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董庞儿足智多谋;他两个招兵买马;结了几个山寨;手下各有数万人马。四军大王④几次三番派了军队去征剿;都吃他们诱进山里;杀得片甲不留;只好逡巡而退。如今他们声势太振;附近各州县老百姓去投奔他们的;如水之归流;已成了大气候。〃
〃不想涞水县;近在咫尺;就有这等声势的义军;〃马扩欣然地说;〃俺囿于见闻;真可谓坐井观天了。只不知这等规模的义军;别处可有?〃
〃人心厌恶契丹;义军方兴未艾;三千、五千的到处都有。有的归入张、董麾下;有的独立门户;近来更如雨后春笋;蓬勃茁长。即如俺族兄投入的一支义军;俺南渡前只有三、五百人;这番回去。前后不过一月;他说聚义的已有五、六千人。宣赞举一反三;就可知近来义军已成燎原之势。〃
〃义军近在畿辅;患生心腹;辽君臣才打了几个败仗;难道就置之不顾;坐视它强大吗?〃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赵杰掉了一句书袋说;〃契丹人怎敢把义军置之度外;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何?〃这时他直率地提出一个建议道;〃宣赞几时得闲;和俺潜去河北走一道;亲眼看看义军的声势;就知端的。目前奚、契丹的重兵全摘去前线备战;白沟河边;大兵云集;离此三五十里开外;就只有一些巡哨部队;再进去连军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俺来回几次;进出自如;只当他没事儿一般。看来辽的兵力已绌;渤海、室韦都不为它所用;汉军又不肯为它卖力。这四军大王;前线后方;两处奔波;却没抓把柄处。俺看他也只好走到哪里是那里;谈不上什么通盘筹划了。〃
〃大哥说到汉军;〃马扩暂时撇开他的建议;抢着问;〃可知道他们有一支叫做什么常胜军的;近况如何?〃
〃这常胜军的事儿;俺倒也得知几分。他们从统将到士兵。都是汉儿。他们的父兄;当年在辽东铁州、盖州一带;多受女真军的杀戮。契丹人成立此军;就是要他们向女真军报怨;故称'怨军';后来才改称常胜军。成军以来;转战东北;契丹军百败之余;只有这支怨军还打得几个硬仗;支捂一时。自从宋师北伐以来;萧干说汉儿都是心向南朝的;不放心把他们放在白沟前线;都调去后方布防。目下全军八千人;由五名汉将分统;驻在易、涿两州。义军稍存顾忌的;就是此军;但它也不肯为契丹人所用;萧干几次调它去剿灭张关羽;常胜军的统领郭药师口里葫芦提答应了;却只管推托个原故;按兵不动。他岂识不得辽廷以汉制汉;让你们自相残杀的计策?四军气得瞠目跌脚;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大哥说得恁地清楚;真可谓了如指掌;〃马扩满意地点头道;〃可笑和诜这厮;成天地说要策反常胜军;对它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派人去了两趟;兀自不得要领。〃
〃俺有个表叔;名叫甄五臣;见为常胜军一名统将;带了二千五百名人马在涿州大营盘驻屯。他自幼就出外吃粮子;俺没和他见过面。他的亲兄弟甄六臣却和他常见面的。六表叔闲常也来俺家;告诉俺说;五叔早有过'相机而动;得便南归;谁愿受契丹人腌臜气'的话。因此俺知道;一旦大局动荡;常胜军终将为我所用;只是郭药师不露声色;尚在狐疑未定之际;需得派人去与他联络才好。〃
马扩点头称是。他记得刚来前线与他爹交换意见时;也曾谈及此事;彼此都有同样的看法。
〃大哥刚才说得妙;要知辽军后方动静;最好亲自跑去看看。〃马扩沉吟再三;毅然作了决定;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道;〃俺也久有此心;只是未得其便。今天大哥这一说;俺心里更加跃跃欲试;欲求大哥做个伴侣;陪俺同去北道走一遭;未知大哥意下如何?〃
〃去;去!〃赵杰用钢铁般的声音回答;〃宣赞要到哪里去;哪怕是铜山铁岭;天涯海角;只要用得着俺;俺都奉陪。宣赞且说哪天动身最妥?〃
〃依俺的心思;最好今天就走;只怕大哥还有些家事要料理。〃
〃兵贵神速;既然宣赞的公事都放得下;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家事?今晚就走如何?〃
〃好;好。大哥真是个豪爽的性子。俺们今晚就走。〃
〃等俺回家一转;〃赵杰思虑周密地想了一想道;〃凭宣赞这身打扮;如何去得?待俺给宣赞带一身庄稼汉的衣服来;趁今夜月黑天暗;正好渡河前去。〃
〃到了那边;咱们只以表兄弟相称。咱们倒过来;大哥改姓马;就叫马志隆;俺改姓赵;就叫赵邦杰;〃马扩乘机说;〃你是大哥;俺是三弟;可不能再是宣赞长、宣赞短的了。〃
〃不好;不好。赵邦杰;赵邦之杰;最犯契丹人的忌讳;马惠隆文绉绉的;也不像个庄稼汉的名字。〃赵杰摇摇头说;〃这个再商量了;在这里;宣赞还是宣赞。〃
赵杰一笑走了。看来;这个刚毅的汉子;在这小小的称呼问题上还不是那么容易就取得妥协;他要从实践中来考察马扩。
(四)
宣抚司的长官和僚属们枉自掘下了许多陷马坑;布下了许多绊马索;仍然限制不了这匹没笼头野马的自由驰骋。马扩想做就做;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换上赵杰给他带来的衣服;一过午夜;就跟着这位完全可以信赖的向导渡河过去。他既没有张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虚;更不去考虑它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也许在一切考虑之中最不值得他考虑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问题。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与其说他多了一点别人也许缺少的东西——勇气;不如说他少了一点在别人身上难免要多出来的东西——个人安危得失感。他的头脑里充满着各种计划;一旦酝酿成熟;作出结论;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动了。
现在他是从一个危险地带走进另一个危险地带。危险是从客观的实际来说;他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进入布满了武装巡逻的辽军控制地带;犹如他平日生活在布满荆棘罗网的宣抚司控制地带一样;他的心脏也没有多跳动一下。
依靠他们的机警和敏捷;特别是依靠赵杰的熟悉地势、了解情况;他们顺利地渡过河;顺利地跨过最初的二十多里地段。在这个区域里;辽军层层密布;他们却好像善于打地洞的蚯蚓一样;就在辽军的鼻子眼睛底下;游行自如;没有出一点岔子。
可是像生活中常会碰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没有出岔子;及至走到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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