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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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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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串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
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
你瞧;〃卷逃〃这个词儿是谁想出来的;用得多么妥当贴切。卷去这两面全幅缎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顶上两只银葫芦;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这两名逃兵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
东京人向来不反对别人富贵的勾当;特别不反对那些小人物从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儿们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为公开、合法化了的事情;为什么对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计较呢?拿了蚂蚁顶缸;这叫小题大做!
从孟蜀以来;东、西川的官府衙门里都勒有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等字样;称为〃戒碑〃。宋太宗以后;戒碑遍及天下;这真是官样文章的绝好样版。既然官家睁开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眼看着大小宫儿们用着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鲜血连带骨髓一起都吸干了;官儿们即使把戒条背得烂熟;熟到可以倒背出来;又顶得什么用?官样文章照例是读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况到了宣和年间;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读戒碑的官儿也越来越少了。
显然不是因为丢失帅旗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辽战争的失败;而是官府的蠹虫把这棵社会的大树蛀空了这一带有普遍性(哪里有戒碑;哪里就有官儿犯罪)、根本性(闭着一只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儿犯罪的总根子)的事实造成战争的失败。东京人虽然爱憎分明;聪明绝顶;却要等到很晚的将来才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
①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号;靖康是北宋钦宗年号;建炎、绍兴是南宋高宗年号。那是一段战乱频繁的历史时期。
1976。12。22第一部修改毕
第十二章
(一)
宣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大军从东京开拔后的第十三天;河北宣抚使童贯、宣抚副使蔡攸亲自统带这支已经有十分之二的官兵开了小差而缩小了的大军;到达了高阳关。
既没有坚强的作战意志;又缺乏严密的纪律组织的一部分官兵;无法适应部队生活和艰苦的行军;他们开小差是势所必然的事情。但是正式列入编制的官兵虽然迅速减少了;随着大军一起行进的闲杂人员却不断膨胀起来。他们多数是沿途被强迫拉来搬运行李、辎重的伕子;还有通过转运衙门直接或间接的介绍;前来承揽军用商品的专卖商人;还有一批批自动跑近部队来跟官兵做些小买卖的零售商;也有一些和官兵们沾亲带故的人员;他们一时还摸不清可以从哪里入手;先混进部队观望观望;等到有利可图时;再相机行事。这一大批人抵充了开小差的名额;壮大了声势;使得大军抵达高阳关时;仍然不失其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
根据宣抚使副的命令;大军进关时要举行一次耀武扬威的入城式;以鼓士气。虽然他们要进的是自己这方面、而不是从敌人手里拿下来的城池;通常只有在后面一种情况下;而且又是特别重要的城市;才有必要举行这样一个军事仪式。可是从宣抚使副看来;这点微小的区别;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出来为他们的需要服务。他们现在需要借这个仪式来调剂一下枯燥无味的行军生活;用来娱乐自己。长途行军;征尘仆仆;毕竟是件苦差使。虽说一路上都有地方官竭诚款待;恨不得把他们所属的地皮刮下来招待长官;可是贫瘠的边界地面;早已被他们割得天高三尺;所剩无几;怎可与繁华的东京相比?蔡攸早在心里抱怨:
〃早知如此吃苦;不走这趟也罢。这都是王将明(王黼字)挑我的好差使;他自己倒窝在田令人怀里纳福。〃
老实说;只要有差可开;不论是公差、私差;不论是大差、小差;宣抚副使蔡攸第一个早想滑脚溜走了。
靠着御用钧容直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笙簧齐鸣、金鼓鼎沸;入城式举行得好像迎神赛会的行列一样;倒也显得威武热闹。童贯曲尽地主之谊;热热络络地款待了蔡攸。其实河北宣抚使童贯是高阳关的地方最高级长官;如果是主人;河北宣抚副使蔡攸又何尝是客人?何必让童贯来款待他?但是根据习惯势力;童贯在任何场合中都喜欢以主人自居;一有机会就要喧宾夺主;加上他深知蔡攸是一种专靠官场的荣华富贵喂养肥大的软体动物;是一条只知道以吮血为生的蚂蝗和懒得蠕动一下的蜒蛐;受不得一点委曲。他童贯必须主动地多多替他掘下一些陷阱;让这条没骨虫全体软软地陷进陷阱里;自己才好腾出手脚来干〃正经〃。他童贯到前线来有许多正经事要干;就是嫌这个〃副使〃在旁边碍手碍脚。蔡攸一离开东京早就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童贯却一直牢牢地记住这条懒虫是官家特别派来〃监视〃自己行动的。
〃杀〃进高阳关以后;童贯一面下令大军休息三天;大举犒赏官兵;每名士兵发给二斤熟肉;一瓶美酒;以酬答他们连日行军之劳;一面就以宣抚使的名义;命令正在雄州待命的西军分兵两路:种师道统率泾原、秦凤、熙河军由东路;刘延庆统率环庆、鄜延和胜捷军由西路分别出雄州城向白沟河推进;开到边境线上驻屯;听待宣抚使后命。
西军已在雄州驻了一个多月;迟早总得离城开赴前线;这道命令的用心深密之处是在表面上不落痕迹;实际却在不知不觉间贬损了种师道的地位;把他从指挥全军的统帅地位上拉下来;变成为局部战区的指挥官;将他和刘延庆放到相提并论的地位上。一向对权力和地位十分计较的种师道当然不能够容忍这样一道命令;当夜就把它顶回去;并且还火气十足地说;他是奉御笔拜为全军都统制的;如果朝廷别有差遣或贬谪;也要以御笔为准。
种师道的理由很充足;童贯知道这道命令下得过火了;对于别人也许还可以;对付种师道可不能如此简单、粗暴。他把幕僚们埋怨一番;暂时收回成命;说到雄州开过军事会议后;再定大军的行止。
六天以后;宣抚使副又一次耀武扬威地〃杀〃进桃州城;拜领了知雄州和诜的接风宴会;当夜就召开第一个军事会议。
会议开得剑拨弩张;火药气十足。种师道先发制人;一上来就用明白无误的措词表明自己对伐辽战争的态度。
〃伐辽决策;师道与全军将士丝毫未尝与闻。〃种师道摆一摆他的有分量的手;加重语气;〃朝廷一旦贸然用兵;强畀师道以都统制之职。师道唯有鞠躬尽瘁;以勤王事。倘获寸进;此乃社稷之灵;官家之福;师道不敢居以为功;如若事机不顺;稍有磋砣;责有攸归;师道亦不任其咎。今日开宗明义;师道当着诸将之面;把这话讲清楚了;免得将来再有后言。〃
从雄川宣抚司不断发往东京的文书;以及和赵隆吵架以来;童贯早知道种师道不赞成这场战争。他也深知种师道之为人;在军事会议上并不抱有软化他的希望;这些原来都在意料之中。但是现在种师道这席话说得如此坦率;丝毫不为他、为朝廷留些余地。〃责有攸归〃四个字简直是指着鼻子骂人;这使他非常狼狈。
〃今日之事;朝廷早……早有成算;〃童贯嘿嘿嘿嘿地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与他的气派不大相称的话;〃朝廷用节下为都统制;无非是借节下的威名以镇服群情。事之成败;自有朝廷任责。〃
童贯这句话说得十分勉强。他目的原想贬损种师道;结果却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种师道巴不得童贯说这一句;立刻接下去敲钉钻脚地把它牢牢钉住;说道:
〃辽事成败;自有朝廷任责。这句话众将军都听明了。师道正要修本上奏;太尉这句话师道要写在奏章里;太尉休得见怪。〃
童贯去年以镇压方腊之〃功〃被晋升为太师;封楚国公;目前正被宣抚司的僚属们空前绝后地称呼为〃宣相〃;称得他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如今种师道完全无视这些事实;仍然以童贯十年前到西军来任监军时的官衔称呼他。这种称呼如果不是他的旧属对他表示特别亲热的关系;那就是充分表示轻蔑。这使童贯感到极大的侮辱;宣抚使的僚属们也更加为之愤偾不平。
然后会议进入第一个议程——关于进军路线的方案。童贯仍然坚持他在高阳关颁发的命令。种师道虽然同意两路进兵;却顽强地反对由刘延庆和他分统两军。理由还仍然是那一个;他的都统制是官家御笔亲封的;都统制要统率全军;不能分统一路。如有撤换;也要以御笔为准。
会议之初;是种师道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阶段。
〃节下直如此以御笔为重;怎见得没有御笔;就不能分统一军;开赴前线?〃童贯奸诈地向蔡攸笑了一笑;问道;〃刘太尉;你意下如何?〃
刘延庆被种师道的声势慑住了;期期艾艾回答不出话来。
事情有点僵化了;童贯事前安排下的两个主要幕僚述古殿学士刘鞈、尤图阁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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