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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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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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刘锜;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实际刘锜去东京供职之前又在熙河军中服役;离开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这种情意绸缪的接待;刘锜感觉到更加轻松;恨不得在他办好公事后;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可是这种愉快轻松的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沉重、严肃的气氛所掩没。他绝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军部的东辕门外;西北军统帅种师道已经率领一大批部将、僚属在辕门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他自己不是被他们当作老部属、老战友;而是被他们当作口含天宪、身赍密诏的天使那样的礼貌所接待了。这并不使他舒服。
刘锜的任务带有一定的机密性。事前他没有通过正常手续预告自己的行踪;他打算轻骑减从、不惊动大家地来到军部;先和种师道个别谈话;把他的思想打通了;再出示密诏。没想到种师道发挥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妙用;从哪里打听到他的莅临;预先在辕门外布置了戏剧性的欢迎场面;使得刘锜要想诉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刘锜感觉到在这场前哨战中他已受了一次挫败。
既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他的天使的身分已经暴露;他只好将计就计;奉陪到底;把这场戏认真地演下去。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黄绫包裹着的诏旨;双手恭敬地捧着;气宇轩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们前面;笔直地走进他熟悉的军部正堂。这时所有正对正堂的大门都为天使打开了;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好像生铁铸就一样植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形成了一种森严、冰冷的气氛。刘锜走到预先为他铺设好的香案面前;庄严地宣布:
〃种师道前来听宣密旨;余人免进!〃
种师道带着不乐意的表情;向跟在后面的人们有力地摆一摆手;仿佛肯定相信只消摆动一下这只在十万大军中指挥若定的手;就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果然;在一阵铿锵的刀剑触动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以后;堂前堂外的人都迅速地退到远处。然后种师道蹩着右脚(那是在臧底河一战中被西夏人射伤;以致成为轻微的残疾);撩起因为拐脚走路;因而显得不太合身的袍服;尽他年龄许可的速度;趋向香案面前;困难地跪下来;听着刘锜用明朗清晰的声音宣读诏旨:
〃敕种师道:
卿世济忠贞;练达兵情;比年宣劳西陲;蔚为国家干城。不有懋赏;何以酬庸?特晋升为保静军节度使;仍前统陕西五路兵马。朝廷属有挞伐;卿受敕后;可赴太原府与新除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述古殿学士刘鞈、知雄州和诜等计议军事。所期深叶同舟之谊;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负朕之厚望。刘锜乃朕之心腹;亦卿之故人;代朕前来布意;必能洞达旨意。卿如有疑难未释;可与刘锜分析剖明;深体朕志;迅赴戎机。
钦此!〃
刘锜一面宣读诏书;一面站住居高临下的地位上;冷静观察种师道的反应。
种师道给刘锜的印象一向是重、拙、大。在刘锜离开他的几年之中;种师道在生理、形态上已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是这种重、拙、大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生理上的变化而改变。
种师道的变化首先表现在他的体质和外形上。
种师道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刃伤、枪伤、箭伤、扭伤、摔伤;而每一次的创伤似乎只为他补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结实和壮健。使刘锜吃惊的是:长期的战争生活没有能够摧毁种师道的青春;而在这和平的三年中;却使他迅速地、明显地变得衰老了。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不老则已;一老就马上显得非常衰老。他脸上的皱纹加深、加密了。泪囊显著地突出来;以至把他的一对眼睛都挤小了;看起来有些浮肿。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已雪白;他的动作比过去更加笨拙;他的思想反应也似乎比过去更加迟钝了。
现在他十分吃力地谛听着刘锜宣读的诏旨;一下子还不太能够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
节度使是武官们可以达到的最高官阶(再上去就要封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种家三代有几十个人在西北边防军中担任军职;有的还当上了全军的统帅和一路的经略使;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是没有一个人获得过节度使的崇衔。可以说;它是种氏家族七、八十年以来、也是他种师道本人从军四十多年以来所渴望、所追求的最崇高的荣誉。尽管如此;根据种氏家族多年传下来的一条老规矩:他们不随便给予别人什么东西;除非对别人有所差遣或酬功的时候;他们也不随便接受别人给予的东西;除非自认为有了十足的权利可以得到它的时候。在取予之间;都有一定的分寸。种师道虽然有着强烈的权利欲、升官欲;却有自知之明;并不认为在目前几年中;他立过什么超越祖、父两代的显赫战功;配得上节度使这样的重赏。那么这个突如其来、非分的晋升究竟意味着什么;其中蕴藏着什么他无从了解的奥妙呢?他的警觉性很高;十分害怕当道权贵会利用节度使这个香饵来钓取他这条大鱼。他可是一条深知冷暖、明辨利害的大鱼;轻易不肯上钩的。
再则根据西军长期以来的传统;决不希望别人来干预他们的事务;他们也不愿插手去管别人之事;河东;河北的军事应该由北方边防军负责。一百多年来;由于和辽保持了一个屈辱的和平局面;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战争;这支军队早已瘫痪;目前仅由一个对军事根本外行的和诜担任名义上的统辖者。他们西北军和北方军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干涉。他;作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有什么必要到太原府去计议军事;并且跟他那么看不起的和诜去打交道?
还有;太监出身的童贯;在宦途上一帆风顺;从西军监军一直升到领枢密院事;现在又官拜三路宣抚使;这就意味着西北边防军和北方边防军两大系统的军事机构都要放在他童贯一人统辖之下了;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偏偏要这个宦官来总揽军事;岂不令志士气短!种师道曾经和童贯在西边共事多年;竭力克制自己对他的轻蔑感;勉强习惯了朝廷派内侍到前线作战部队来当监军的陋政;并且有效地把童贯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绩与荣誉让给他;而不让他干预实际军事。虽然如此;种师道对童贯飞扬跋扈的性格;颐指气使的作风还是怀有很深的戒心;限这样一个内宦;根本没有什么同舟之谊可言;跟他又能计议出什么好的结果来?
这一连串疑问都不是目前种师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复和解决的;他恰恰漏听了官家诏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朝廷属有挞伐〃。虽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计;但因没有听清楚这句;因而对上面的一些疑问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从诏书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将要把他卷进急遽的漩涡;可能使他发生灭顶之祸的强大浪潮已经向他猛烈地袭来。
种师道是老派的军人、守旧的官僚;在军事上满足于防御;即使出击也只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变动;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赏。政、宣以来动荡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军队中来;这一切都不符合种师道做人行事的老规矩;也不符合西军多年来的老传统。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筑起重重堤防;企图防止受到波及。现在;面对着这一纸诏书;他竭力要想躲避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了。
种师道的反应虽然迟钝;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连贯起来;却给他构成一个很不满意的印象。对于这个;他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几乎是自有怒气地高唱一声:
〃领旨!〃
接着就用刘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动作站起来;从刘锜手里接过诏旨;刘锜感觉到他那双稳重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二)
刘锜从东京带来的轻松情绪;经过东辕门外一度冲淡;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师道听了诏旨以后的疑惑和含愠的表情;特别注意到一向对朝廷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种恭敬虔诚态度的种师道;今天竟然会失仪到这种程度:他既没有对诏旨前半段对他的褒奖和升擢表示〃谢恩〃;又没有对诏旨后半段对他的明确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笼统地唱一声〃领旨〃。这是间接表了态;表示他对朝廷的军事行动意怀不满或者至少是丝毫不感到兴趣;这是一个大臣对朝旨表示异议可能采取的最强烈的手段。
刘锜在出发前;在旅途中;曾经抱有过种师道可能很容易就范的幻想;现在是明显地破灭了。那么;他就必须迎接一场紧张的战斗。他清楚地知道;对于顽固的自信心很强的种师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则就必然是一场紧张剧烈;针锋相对的交锋。
刘锜考虑了第一个作战方案。
现在他还摸不准种师道是否已经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体内容?种师道既能打听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辕门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务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举;毕竟是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的;而西军将领们;一般除了本身业务外;很少过问外界事物。去年两浙之役;西军许多高级将领;只有等到命令下达之日;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任务;有的身到行间;还不知道跟谁作战。不管怎样;就刘锜的一方面来说;坦率和诚恳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势和朝廷意图全部告诉种师道;向他和盘托出;使之参与其中;让他对这个计划也热心起来;双方推诚相见;无所隔阂;这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鼓的作战方略。
按照这个决定;他当晚就去找种师道谈心。
他们相将进入种师道的机密房。种师道喜欢〃大〃;连得他的机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蜡烛的照耀下;不但显得很空旷;并且使刘锜产生了泄密之虑;但是种师道完全不考虑这个。
〃贤侄远道来此不易;〃他尽地主之谊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舟车劳顿;正该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简便了贤侄;容于明晚补情。有话何妨留到以后再说。〃
〃正是为了这件事出入重大;时机紧迫。愚侄自受命以来;寝食难安。此刻深夜来此;先想听听世叔的教诲。〃
这是一个迫使种师道不得不听下去的开场白。〃听你道来罢!〃种师道心里想;〃俺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忙着说话。〃此时种师道的一时愤慨已经过去;他早在思想上准备了刘锜前去找他谈话。他不再用冲动的感情;而是以冷静的理智;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地听刘锜说话。他的神气仿佛张开一个大口袋;刘锜要给他倒下多少东西去;他就准备接受多少。这仍然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没有表态的表态。
刘锜回溯了历史往事。
河北北部的燕州(北京市)和河东东北的云州(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个州;原来都是汉家疆土。五代时为契丹族所建立的辽所占有;大宋建国后;要想恢复这一带失土以巩固北方边防。两次用兵;不幸都遭挫败;反而受到辽的侵袭;后来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②的银绢;赂买辽朝;换得屈辱的和平。这种情况已经继续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广大军民感到奇耻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复这些失地;雪耻湔恨。
身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当然熟悉本朝的军事历史。了解这些情况。刘锜重新述说往事时;特别强调收复失土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识;他自己就是为此而热心地支持这场战争的。他希望以此来影响种师道并煽动起种师道的功名心。
〃千里江山;沦为夷疆;〃他气慨激昂地说道;〃百年奇耻;亟待洗湔。何况北方之险;全在塞北。燕、云以南;平坦夷衍;无重山峻岭之固。国初时掘得几条沟渠;至今早已涸干湮没;济得甚事?一旦胡马南牧;旬月之间;就可渡过黄河;出没畿甸。当年太祖武德皇帝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势;正复如此。我公身为国家柱石;怎可不长虑及此?〃
种师道半闭上眼睛;频频颔首;既好像同意刘锜所说的一切;又好像说这些老生常谈;俺早已耳熟能详;何必你刘锜这个后生小子来向俺说教一番;而加以含蓄的讽嘲。刘锜对种师道的难以渗透的心情惶惑了一会;然后把谈话的内容急转直下;一直推到问题的核心。
目前形势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随着辽统治日益腐朽;它东北的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却日益强大起来;十年之间;与辽多次战争;都赢得重大胜利。面对着这个风云变幻的新局面;朝廷采纳从辽逃亡出来的官员马植③的建议;派出马政等人渡海和金朝进行谈判;双方最后约定共同出兵;南北夹攻残辽。功成之日;宋朝收回燕、云等州;其余土地归金所有。这个被称为〃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在极端秘密中已进行了几年。谈判中充任活跃角色的马政、马扩父子俩都是西军出身的旧人。由于事关重大;没有向任何人泄露秘密;连得身在东京;作为官家的亲信、消息又是十分灵通的刘锜尚且不知其详。远处西陲;一向消息闭塞的种师道当然更难了解其中的曲折了。
现在谈判顺利;双方夹击的时机已经成熟;大宋政府必须准备出兵;在南线发动进攻。事实上;朝廷早在去年就秘密决定把西军调到河北战场上去执行这项军事任务。无奈浙东地区;反了方腊;朝廷急其所急;不得不抽调一部份西军前去镇压这一规模宏大的农民起义;北伐的计划;暂告停顿。今年以来;金朝方面一再催促宋朝出师。伐辽之战;势在必行;朝廷赓续前议;内定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宣抚使童贯的节制下;统率西军全军东调。这事已成定局;朝廷不日就要告庙宣猷;明令出师。官家派了刘锜用节度使的香饵来钓取种师道这条大鱼;目的就是要说服他积极参加太原会议;热心支持这场战争。
刘锜忠实于自己的任务;恪遵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毫无保留地摊开了手里的牌;反复分析天时、地理、人和三方面的因素都绝对有利于我。他甚至越俎代庖地代替种师道作出了结论:像他这样一个统兵大员;势必要热心参加战争;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殷切的期望才是。
刘锜反反复复谈了两个时辰;一直谈到四更;但是谈话似乎只在单方面进行。种师道一直不动声色;保持着他在谈话开始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极少开口;只有在关节处;才插问一二句要紧的话;接着又闭起眼睛来。有时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听到刘锜停止说话时;他又忙着睁开眼睛;为自己的失礼告罪。种师道显然要用冷淡、僵硬的胄甲把自己掩护起来;以便躲过刘锜的敏锐的观察力。其实他也在深沉地思考;只是在他还没有形成成熟的结论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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