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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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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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二)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风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特别持续得长久;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
〃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们狐营狗钻;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
〃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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