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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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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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饿坏了俺?〃赵隆指着两只银托盘说;〃这两盘叫什么软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着俺满腹牢骚吞下去;早就填饱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开怀畅饮;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刘锜娘子这一劝;倒反勾起赵隆的满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赶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赵隆一下拍着桌子;半盏酒就泼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拚着这条老命;也要跟这些长虫、大虫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死谁活?〃
刘锜夫妇急忙把话岔开去。
今天的盛宴是专为赵隆设的;刘锜早就为他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这时又经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补充;使这张菜单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们要了本楼名酒〃樊楼春〃和〃玉旨〃两种酒对镶着喝;他们又要来了声名卓著的美肴: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等;又要了一个名为〃樊楼神仙会〃的大杂烩;这是一锅足足可以对付十个人的胃口的高级大莱;作为一个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丰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隆哪里耐得下心来细斟浅酌;他一口气把三十个软羊荷包都擘开来吃了;还嫌手里的金钟太小;喝不过瘾;一叠连声地呼唤:〃焌糟的;换个大杯来喝!〃
〃焌糟〃是对酒店女侍应人员的普遍称呼。可是赵隆不明白东京社会的复杂性;在侍应人员中间还要分出好几个档次。这里的女侍们经过精挑细拣;精心培养;都是才貌出众;应付合度;不愧为天下第一楼的侍应人员;她们理应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级的称呼。单凭赵隆〃焌糟〃的一声称呼;她们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作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平空涌现出一座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洒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
〃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的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近来了。〃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糊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座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
(二)
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硃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按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缨络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张小小的木莲花坐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二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特别显得他们的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分;同时他们穿着绯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挫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地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们的欢呼;喝彩声中;操纵自如地缓步而进。
这个队伍的最后—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
这支甲骑具装正是刘锜来到马军司当差后;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顿得面目一新的。现在刘锜娘子看到赵隆不满意地摇摇头;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脱地说了一句:
〃他们都是'立仗之马';〃;她指指窗下的铁骑;〃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经用场时;却不会嘶叫一声。伯伯你道这话是与不是?〃
这个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隆不由得痛赞一声:
〃贤侄媳把他们比喻得绝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马。愚叔要为侄媳浮一大白了。〃
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就鲸吞了一大碗。这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见姚友仲也在队伍里;就大声嚷道:
〃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是一条汉子;当年在部队中何等意气;不想今天厮混在这些绣腿花拳的小厮们中间;胡闹些什么?〃
〃鹏飞今天是顶了他的缺;〃刘锜娘子指着丈夫格格地笑起来;〃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来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马。〃
〃他呀;他刘信叔;〃赵隆又大声嚷起来;〃却是一匹超群轶伦;目空冀北的千里马。咱西军把他培养出来;可不是到御前来摆样的。〃蓦然之间;他想起昨天刘子羽撞顶他的话;隔宿的积忿和十年的往事;连同眼前的种种拂意事;化成一股郁勃之气;兜上心来。他愤愤不平地用筷子敲着窗沿说:〃贤侄呀!你这副气概;你这身铜筋铁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这时下面的銮驾;已经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赵隆喝得醉了;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俺这副老骨头;早就卖给官家;〃他的声音嘶哑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这个闺女嫁出去了;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只是这场战争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说什么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好不冠冕;却不知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爹;〃亸娘轻轻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顾自己说话;傻丫头;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这时;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说朝底下看;转眼之间;就发出呼呼的鼾声。刘锜娘子轻轻推推也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轻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队走过了;车队走过了;然后是御龙直的士兵们擎着二百对红纱帖金灯笼;执事内监们擎着十二对琉璃玉柱掌扇灯;然后是官家的亲信内监擎着他个人的日用品金提炉、玉柄拂尘、玉唾壶等缓缓地成对经过。
这时弦乐大作;六十名衣锦腰玉的驾士们推着一辆玉辂缓缓行来。在玉辂的真珠帘内;人们可以隐约看到穿着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转过身体去和侍立在玉辂之内;御座之侧的皇子们说些什么;从表情和说话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他正处在踌躇满志的得意心情中。
紧靠玉辂;用着同样速度缓缓走着的八名卫士;四个一班轮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黄的绫底上;用黑丝线绣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劲秀瘦逸的字体;分明出自宸翰。法驾临幸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可以说这面大旗已成为官家个人的认旗。这几年来;官家对这四个字似乎发生了特别的癖好。他爱听、爱说、爱写这四个字;无论在朝廷颁发的典谟文诰中;无论在他召对臣下时的煌煌天语中。无论在百官颂扬圣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据说在建州锯开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楚地印刻着这四个宇的木纹;如果传闻属实;而不是出于人为的加工的话;那真可以说是天意人心、鼓桴相应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仅仅限于他接触得到的见闻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这条考语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着的四个大字底下;却翻腾出一座不平静的大海;它迟早要把这艘天下太平的画鹢掀翻在惊风骇浪中。官家虽然天纵睿智、绝顶聪明;却不可能张开耳目;于深处去听听、看看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什么。
这时;忽然在街道两侧的观众之间进发出一阵抑制的欢笑声。他们看到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坐在特旨恩准的小舆内;领枢密院事、新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骑了一匹白马紧紧相随。有人出声地叫道:〃公相〃、〃母相'。这两个称呼已经这样普遍;老百姓看到他俩联袂出来时就免不掉有这样的联想。还有人进一步发挥道:〃公的乘轿;母的骑马;未免是颠倒阴阳了。〃〃何止骑马乘轿?公的安居朝端;母的还要领兵出去打仗呢!〃周围的观众听了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连得执梃拿棍、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们听了;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两个过去;接着是炙手可热的王黼和蔡攸;然后是郑居中、白时中。这两个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们却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后又是一对阉过的显宦;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和李彦;然后是向有浪子之称;最近跃升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和尚书左丞张邦昌;然后是蔡太师门下的哼哈两将;礼部尚书余深和兵部尚书薛昂;然后是艮岳大总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东京人对高俅特别熟悉;称他为高球;并把他看成为权贵集团的代表人物;这倒过于抬举他了;无论从身分、地位、官职以及祸国殃民的能量来说;他都够不上成为他们的代表。
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执重臣;他们紧跟在亲王;郡王;驸马都尉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是伐辽战争的首创发明人、具体执行人或者是热心的赞助者。在刚才举行的大典中;他们陪侍官家;担任重要的配角;并且尽量表现出在那种场合中所必须的虔诚、忠恳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他们之间没有哪个认真关心这场行将爆发的战争;仔细地为它妥筹必胜之策;反之;因为从昨夜斋宿以来;一点荤腥没有进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缛节;要他们不断地跪起爬倒;把他们弄得精疲力尽;引起无限腹诽。现在他们急于要想摆脱官家;从这个大队伍中分散回家去;饱餐一顿;充分休息一回。先解决了生理上的饥渴;然后各人分头去干各人最关心和最喜欢的事情。
公相、鲁国公、太师蔡京并不像他的调侃者想象的那样〃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极不巩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辽战争的创始者;但是这个发明权和主持权现在已被转移到太宰王黼和儿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连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优礼致仕掉;他现在只是一个过时的公相。不管他的涵养功夫多么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关;决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卷土重来之计。刚才行大礼时;已经甩个令子暗示哼哈两将;约他两个晚上进府来密叙。不管怎样;这两颗算盘子;总还可以拔在自己算盘上的罢!
但他显然是个过时人物了;形势的发展比他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余深早已从表面上的父党转变为事实上的子党。公相的许多机密都被他双手捧给蔡攸;当作进身见信之礼;儿子反过来把它们当作矢石放在弩机上发射;用来攻击父亲。这就是在一场父子交锋中父亲一方面节节败退的主要原因。现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约他到相府去赏灯;这里分明又有一笔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头去。他俩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个极端派;不论向哪个方向走;他总喜欢抢在别人前头。
可是这次薛昂却是落后了。尽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时;人家还没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细细推敲其中的原因;绝非他本人之过;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来有一天;公相举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内眷中间;大出其丑。她竟然像个大傻瓜似地;口口声声称呼那些在象池中演习朝仪的大白象为〃大鼻驴〃;象驴不辨;其愚莫及;从此落下了话柄;受尽蔡攸兄弟的奚落。他们甚至当面称他为〃大鼻叔〃;称他老婆为〃大鼻婶〃。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实他薛肇明的鼻官虽然号称特别灵敏;他的鼻子决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还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无如人家因为瞧不起他老婆;连带也看轻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子党的大门以外;这就关系到他一生的出处大节。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导;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咒骂这个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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