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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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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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轻。在这方面;如果让太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二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
〃还有那马宣赞;两年中也不见他来过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踪?〃
〃马宣赞国事为重;这两年身在前线;忍辱负重;与童贯那伙人;呕了多少气!听邢太医说;好象也施展不开;〃然后她叹口气道;〃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坏人当道;好人呕气。〃
〃如果刘四厢;马宣赞他们都在这里;金人的军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莲华经;保佑李右丞休教坏人谗害了他。〃
〃如今朝堂内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纵有通天本领;怎对付得了四面的敌人?娘怕一部莲华经也保佑不了他长命百岁!〃
一时的感叹过去;师师犹豫了一回;还是把那管凤头箫扔进大筐;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件搁不下的事。
把细软搬走以后;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师师通夜转侧;犹恨捐献得不够彻底。一清早起来;就督率小藂、惊鸿把一些动用家具、粗细衣服全部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挑选一下;准备继续捐献给行营司。这些家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细软;她们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黄昏时分;才整理出个头绪。她们把搬来的大柜小桌;坐椅卧铺;还有一箱箱、一箩箩、一包包的粗细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里的通道都堵塞了;暂时断绝交通。
群杏楼早已出得空空的;两侧卧房和下面的厅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干净;师师心里越踏实。两个侍儿跟她一样的意思。她们头上冒着汗;心里热腾腾地;所谓元宵佳节的凄凉之感;被她们这一行动冲淡了。
可是隔在箱笼衣柜另一边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她们看见每一件东西从醉杏楼中搬出来;仿佛挖去心头一块肉。官家赏赐师师之物;从表面看来;无论所有权、使用枧都属于师师;除非经过师师同意;李姥才有权使用它们;可是实际上;师师本人的所有权也是属于李姥的;师师所有的东西当然都要作为她本身的附着物一起归李姥所有。加上师师一向对财宝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贵的首饰珠宝收藏起来;其余的也只当作藏在外府;随时可以收回;据为已有;万想不到师师竟会下这等毒手;一声捐献;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两个辣手辣脚;竟作起师师的主;唆使她捐献;在点交之际;又毫不客情;决不允许她做些手脚;染指半分。从昨日以来;李姥就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老头痛骂不休;骂得狗血喷头。由于何老爹、邢倞两个在师师身上发生的影响;李姥本来对他们就没有好感。邢倞还算是个太医;王侯公卿都请他治病;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没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东京混了几十年;混不出个名堂来;至今还是两手沾满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岂有一个染匠的地位?往常每当师师出去看了何老爹回来;她就要借端发话;指桑骂槐;教师师心里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闹得大了;经过他们两个撺掇;把她一生培养师师的心血酬报都付之东流;她与他们势不两立。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万剐地骂;骂他们两个是死掉了从棺材里扒出尸体来苍蝇不要叮、黄狗不要啃的臭老头;贼老头。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冲过箱笼衣柜箩筐桌椅砌起来的防线;扯着师师的衣服;又哭又跳地责问起来:〃心肝肉儿呀;你敢是患了失心疯;把家底全部搬光了;连那两只描金漆红的牛皮箱;还是老娘当年嫁妆;也让那何老头搬走。还有这些碗儿、盘儿、碟儿、勺子儿;晚晌前都叫惊鸿搬出去了。咱看索性把灶间里的风炉、锅子、炭篓、风箱全部搬出去吧;咱娘儿四个今后就靠喝西北风过目子。这可完全称了你的心?
〃儿啊!你做事全不思前忖后;想做就做;说做就做;做到哪里是哪里。这全是邢老头、何老头那两个拖牢洞⑥的贼囚徒坑了你的。拨弄得你神不守舍;魂不附体。你倒看看自己嘴脸;蓬头垢发;衣履不整;哪里还象个京师出名的红歌妓!老娘可要跑去;揪住他们;非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李姥来势汹汹;师师也早已胸有成竹;揭穿她的阴私说:〃姥姥休怒!咱捎出去的都是咱自己的东西;姥姥平日收了咱的东西;都算在你姥姥帐上;这个咱也张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与你姥姥计较。如今咱把自己名下的东西捐了;姥姥可莫见怪。那两只描金皮箱不是好好儿地搁在后间;谁说捐掉了?你那里满箱满箧的造孽钱;都是咱替你挣来;尽够你两辈子吃的;只要下生还投胎为人;也吃着不尽;说什么要喝西北风过日子!在西水门、封邱门、酸枣门上披坚执锐的战士们才喝西北风哩;姥姥去和他们比一比;岂不惭怍?〃
〃儿啊;〃李姥一听师师的回答软里有硬;棉里扎针;知道硬对付不行;顿时见风转舵;说得十分体贴起来;〃娘说的哪一言哪一语是为自己?还不是为你和小藂、惊鸿三个。你把家底一下铲光;连得箫笛琴筝;琵琶檀扳等吃饭家伙都丢了;今后还靠什么过日子?〃
〃姥姥不知;金兵肆虐;都城危在旦夕;一旦沦陷;满城生灵都遭祸殃;那时玉石俱焚;大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如今为儿的毁家纾难;踊跃输将;多捐得一文钱;就让在城头上喝西北风的战士多喝一杯滚水;多吃一块蒸饼;多杀一个敌寇。天可怜见保佑得朝廷退了金兵;大家重振家业。凭着为儿的与惊鸿等三双手;绣花缝衣;谅也不得饿死;姥姥耽什么心事?再说儿久已厌弃了烟花生涯;如得退了金兵;就离开京师;找个僻静处所;安下身子来;靠手艺为生;省得再去陪笑奉承;衣食依人。儿意早决;姥姥休再阻挠。〃
师师的话虽然说得婉转;通情达理;内容却是决绝的。誓与过去的烟花生活决裂;李姥岂甘罢休;她忽然又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哭闹起来;说宝贝心肝儿撇了娘要到外地去找营生;叫娘的下半辈子靠谁?又说你不叫娘活下去;娘也不想再活了;这就去找那两个老头拼命;拼个同归于尽;大家都活不成。
从官家赐顾以来;李姥与师师的关系改变了;逐渐变成为一团粢饭;一块蜜糕;只有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彻底暴露出本来面目;不惜以性命相扑;不管师师怎样好说歹说;都无法叫她安静下来。
(五)
李姥姥正在师师的阁子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个王府尹;带着几十名差役闯进门来;说要找李师师说话。〃
这分明是个凶兆;闹得昏头昏脑的李姥却只听说来的是大官儿;顿时转嗔为喜;换上一副准备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门去。来人们不理会她这一套;打头的虞侯一把把她推得老远;口中嚷嚷;谁是李师师;快出来听王府尹宣读圣旨。然后;在一派和声中问;板起铁青面孔的王府尹走进房来;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脚而让从人们十只手把他抬进房里的;作为奉圣旨前来抄家的执法官、监督官理应有这样的一副气派。
被人们叫得山响的王府尹原来就是户部侍郎王时雍;为了折价变卖首饰之事;昨天他与李师师还见过面;当时他巴结讨好;一付热络的样子。今天刚奉旨兼了开封府尹;还不到三个时辰;就来执行抄家任务;忽然变得人都不识了;打起官腔要从人问谁是李师师。
做官的要会变;变得越快、越及时越好;王时雍当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读起文告来:
〃尚书省直取金银指挥奉圣旨。李师师、赵元奴等曾经只应倡优之家并箫管袁绚、武震等逐人家财藉没。若敢徇清隐庇;并转为藏匿之家;许日下自首;如违并行军法。诸人所隐匿之物;一半充赏。〃
他越读越得劲;读到〃如违并行军法〃等语简直是声色俱厉。宣读后;在室内环行一周;东看看;西望塑;不断对自己点头;表示什么都已知道了;然后冷笑一声;对虞侯们道:〃幸是早来一步;哪个耳报神走漏了消息;眼见这里的箱笼衣柜都已整好;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来;岂不耽误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时雍这股气焰;师师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认得咱李师师;咱倒有幸识荆;只昨天还在户部与你相会;渥承优遇;拜茶赐酒。怎一夕之间;你都忘了?真所谓贵人多忘事。咱倒要问问你王侍郎;你今天这等气派。是那个派你来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众人前来你李师师家抄籍财物;输送金营。你知趣些;把贵重物事自己先取出来缴与本府收管;省得差役们动手;面子上不好看。〃
师师不跟他多谈财物之事;单单问:
〃哪个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说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师师;你休装痴作傻;那个误国的奸贼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长流衡州;你身在京师岂能不知?〃
〃怪了;怪了;这王黼相公前为太宰时;声势垣赫;一时无两;咱分明记得你王侍郎为吏部郎时;曾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称作'相父';何等亲热?曾几何时变成误国的奸贼?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⑦;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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