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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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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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⑦;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作为向导。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
①五代时;一个姓安的军阀不识字;当时人讽刺他为〃没字碑〃。
②后唐幽州节度使;与养父赵德钧降契丹;企图代石敬瑭为帝。为契丹拘执而死。
③郁州今江苏连云港市。
④蟾目;阇母一音的异译。
⑤女真话;撒合辇意为黝黑的;仆古意为瘦长的人;撒合辇仆古是斡离不的自称。
⑥唐朝中期抗击安史叛乱集团的名将郭子仪、李光弼。
⑦三国时蜀汉的大臣;以专草降表出名。
第三十二章
(一)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①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②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粘罕又一次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马承宣;你须忘了;俺倒不曾忘记。你国中大将如刘延庆等辈纵有十个百个;又怎能挡住我大金的雄师?〃
马扩听了他的诮让之词;神色不变;徐徐说道:〃国相想已忘了;俺马扩倒还记得;我国中不尽是刘延庆等辈;也还有韦寿佺、李臣等人。如今两河地界;义军遍布;韦、李之徒;不啻千百;国相如果真去进攻;岂不又要吃亏了。〃
马扩针锋相对地与粘罕斗了一斗。粘罕脸色顿变;自己嘴里叽咕几句;就由从人传话道:〃国相吩咐你使副只今便辞;旬日间我遣使人报聘;就宣抚司商议大事去也。〃说罢就悻悻而退。
当天晚上;金朝的外交谈判老手撒卢母代表粘罕设宴为马扩、辛兴宗二人饯行。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向来守口如瓶的撒卢母;大约酒喝得多了;劝酒之际;忽然漏出一句真话:
〃我朝接待使人只此一回了。看在多年周旋的分上;马承宣不可不干此一杯。〃
一个多月来;金人停止了边境挑衅;在使人往来中;气焰也略见收敛;如果说那是因为入侵的具体准备还未完成;那么今天粘罕和撒卢母赤裸裸的说话表明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即将告终;军事侵略行动就将开始了。
那次出使;谈判山后交割;完全失败;但就试探金人的真实意图一点;还是有成绩的。在这以后;马扩对宣抚使、对家人、对义军诸头项预言金寇必至的根据就在这里。即使这样;在推测金人入寇的具体时间上;他仍然犯了保守的错误。
(二)
马扩从真定回太原宣抚司的当夜;就去找童贯回报刘鞈不愿拨军之事;不过当金军正式出动以后;这件事已成为明日黄花;即使刘鞈愿拨;时间上也嫌太晚了。
马扩出差云州回来后又去真定公干;外加自己去探亲;童贯一共只给他十天假期。他在山寨中听到金军出动的消息;心焚血注;等不到假期届满;就提前赶回司里;这一天是十二月初六。根据常识判断;既然马扩已从山寨中得知金人入寇的消息——它已兜了个大圈子;身为宣抚使的童贯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童贯的确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马扩。
马扩忍耐不住说到他在真定道上听说金人已经出动;于攻陷蓟州后向燕山府进军的消息;童贯还是假装糊涂;说了一大套什么象这样的谣言;每天都有;都要相信起来;你只能跟在它屁股后面转等等的话。然后告诫马扩道:这等无根之言;休得外传;以免动摇军心。接着就指派任务给他:
〃昨据代州关报来;金元帅府差撒卢母、王介儒两人为使副前来报聘;兼与本使计议大事。昨已委了文字机宜宋彦通与辛兴宗二人馆伴;又恐他两个疏于职事;应对有差;误了大事。难得廉访今日赶来;就烦廉访前去应付两日;如有所闻;快快报来;撒卢母这厮言语撒野;不谙礼仪;廉访却千万莫将他引来与本使见面;免得受他聒噪。〃
马扩喘息未定;又被派去馆伴金使。事实上;在童贯的宣抚司幕僚中间;没有人比马扩被使用得更多了。宣抚司里备了几匹骏马;规定有急差时应用;后来这些差使都推在马扩身上;这几匹马索性就由童贯指定全数拨给马廉访及其随从骑用。几匹马的马蹄铁都磨损了;以致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就得去重换一副。宣抚司的僚属们把这些看不见好处的差使都推掉了;乐得窝在家里纳福;但是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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