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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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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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演完;按照传统;就要选兵选将;击刺混战;这往往成为阅兵式的高潮。这时人们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飞;各种颜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黄皂绯白;随着旗号的变动;人马滚滚;奔走急驰;士兵们的节奏加速了;眼花缭乱之间;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队形、阵形。他们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乱窜乱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涌进。平静的湖面;卷起了大风大浪;变成一波来平、一被又起的汹涌怒涛。
有谁喊出第一声〃杀〃;接着几万名战士都怒吼起来;高声喊杀。此时战鼓急催;喊声四起;平原上成为一片真正的战场。士兵们举起刀枪剑戟;向前冲刺;刃锋所指;恰恰都对准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们当作模拟的敌人;当作假定的冲杀对象。骑兵队跑在最前面;霎时间就冲到高丘底下;作势要冲杀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贯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这种别出一格的检阅式;吓得惊惶失措。郭药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连同几员常胜军的将领也都走开了。留下他们这些没脚蟹;在高丘上一块不大的地方往来盘旋。急忙之中;童贯想起辛兴宗身边还带着宣抚使令箭;急令他赍着下山;传令士兵们停止演习。叵耐辛兴宗这时已吓得手颤脚软;喉咙发干;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接受任务。宇文虚中算是有胆气的——当他丢掉宣抚使幕府中第一号红人的包袱以后——他从辛兴宗手里接过令箭;飞骑下山;高声传令。无如这些常胜军的新兵;只认得太尉的红旗;却不把宣抚使的令箭放在眼里;任凭宇文虚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停军令;也无人理睬;恰似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潮水涨得更加汹涌了;拍岸的惊涛和排天的浊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堤坝上冲击上来。顷刻间高丘的四周都挤满了喊杀的战士;把宣抚使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童贯等人看清楚了战士们都是两眼发红;额头冒烟;正在寻觅爬上商丘的路径;要把他们当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营。这没有什么疑问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变;让童贯自己来钻进圈套。这时退路已断;要逃也无路可逃;他们只希望从岩石中间找出一条罅缝;大家就可以从那里钻进去。无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面铜镜;根本找不到一点隙缝。事至如今;他们只有束手受缚的份儿。
〃大事不妙了;〃这时已完全丢落宣抚使架子的童贯心里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罗网;着了郭药师的道儿;喝了他的洗脚水。有去无回;我命休矣!〃
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然在对面一座山峰上出现了那面决定他们生死的小小三角红旗;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立马顶峰;向山下的战士轻轻飐动令旗。远远望去;他的神情异常从容;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
随着令旗展动;金钲再鸣;号角频催;战上们都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着就按照次序一一后退;退得层次清楚;一丝不乱。最后都退进刚才隐蔽着他们的山谷里。这一场怒潮;涨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会;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来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平静;只有宣抚使本人的恐惧心境还没有很快地平伏下来。
一时;郭药师上来告罪道:
〃只为恩相一心要检阅军队;儿郎们无状;惊动宪驾;万望海涵莫怪。〃
本来童贯擅长的是讲几句漂亮的好话;绷绷场面;大家的面子上好看。这样的好听话;他根本不用动脑筋;口袋里一捞就是一大把。无如此刻;他惊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间愣着眼望了郭药师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得体的话来回答他。
当晚童贯不敢再领教郭药师的饯别宴会;只推说身体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
郭药师只派了两名二三等的将佐相送;刚送出城门;这两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
〃宣相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他们渡回无定河时;孙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虚中的衣襟说;〃这二十万银帛是丢进无定河;流入无底洞了。〃
其实童贯蚀掉的何止是二十万两匹银绢。经过这次童、郭斗法;童贯像只斗败了的阉鸡回到太原府后;他把宣抚使的权威性全部蚀光了。从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与郭药师见面的任何设想。至于朝议中有人主张童贯应把宣托使司设在燕山府;那样悬空八只脚的议论;当然更不在话下。
就这样;在北宋边防线上出现了各自为政;各不相谋;有时甚至是千方百计要打消对方的努力或者双方都努力于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领导。
①今吉林辉县境。
②常胜军最初称为怨军。
③看相术
第二十八章
(一)
在金军南侵前的两个月左右;前线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局面。首先是;在长达数百里的东西两条边防线上;金军突然全面停止了挑衅行为。这原是它最擅长泡制的。在过去两年中;这种挑衅行为层出不穷;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弄得宋朝军部应接不暇;穷于对付。
还有;金朝派到军前来的使者;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有时竟很有礼貌地问起宋朝边境军政长官的生活起居来;这使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这在过去也是不能想象的。过去;金使一来到军前就有无穷的责难、粗暴的吵闹;有时还咆哮怒骂;在这条战线上也使宋朝边臣穷于应付。
过去;金使的责难;集中在几个问题上。第一;他们每来必问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残辽将官张觉;存心破坏宋金关系的罪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宋朝对此早作处理;把张觉缢死了;首级送给金人;赔罪认错;金朝还是不肯轻易了结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来责问;作为宋朝违约背盟;敌视金朝的大口实。
另外还有些口实。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结耶律大石;企图与他联合攻金。这一条由于宋朝给耶律大石的图书在使者身上截获;铁证俱在;抵赖不掉。幸好金朝贵族可能对耶律大石有所畏惧;不敢开罪他;连带对宋朝这方面的责难也放松了;这件事说过一二次;以后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贯答应馈赠的二十万石大米;谭稹赖账不付;有失信用。这件事其实还是金朝不守信用。原来在童贯任上;金人答应送他一千斤关东老参;童贯答应送白米二十万石作为回礼。后来童贯离任。两件事都自然消灭了。不意人参之赠;只有口头默契;白米之馈;却载在文书上的。金人根据文书;一再派人前来要素;谭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吃不到人参;当然不肯拿出二十万石大米。这件交涉;真叫经办人赵良嗣轧扁了头。后来也一直悬而未决;成为金人的一个口实。
一款是宋朝收容残辽的逃官赵温讯。
这个赵温讯曾做过辽的谏议大夫;很有才略;与赵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离开燕京时;赵温讯与许多辽的官员一样被掳往关外。赵温讯趁隙逃回;替童贯、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办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视;他自己也以为找到一个安乐窝了。不想他的活动被金人侦知;派使者前来要索。赵温讯向赵良嗣长跪求救;赵良嗣没法救他;反而说了两句风凉话。〃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然金必因此寻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借谏议一身;解两国之兵;利也不浅。〃赵温讯熟知他们童贯;王安中、赵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为己;死也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叫他如何服气?他槛车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离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杀;反畀以重任。从此他死心塌地地为金朝效劳;变为〃生也为金;死也为金〃。而宋朝收容辽的著名逃官;又构成一项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编义军董庞儿及其所部。这件事本来是公开的;董庞儿收编后改名董才;后来入朝面圣;赐姓名为赵诩;官拜防御使。宋朝方面绝对没有想到收编董庞儿有何开罪金朝之处;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严重抗议;认为董庞儿在辽时已起兵反辽;是辽的〃剧贼〃;辽既降金;辽的官员和叛逆同样都属于金朝所管;董庞儿自应引渡给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编;又是一项挑衅的行为。这件事使童贯十分头痛;为息事宁人计;宣抚司里也有人主张引渡;有人主张斩了他的首级以谢金人。无如董庞儿的名字已达天听;正是宣和天子亲自赐他姓赵名诩;斩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机警绝人;几次躲过宣抚司为他掘下的陷阱。童贯无奈;想把这件事推给郭药师;郭药师也不肯为此戎首;董庞儿和他的部队就在这夹缝中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难处;对金人没法交代;也影响到童贯以后不敢再放手招抚义军。
宋金双方;当时表面上还保持着友好同盟的关系;双方国书往来;都要写上〃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念海上结交之义;共立誓约;永怀和平;苟或违之;天地减察;神明遭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等字样。当然哪一方违约背盟;理应受到对方的责难。不过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维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对方如此多的责难;真叫它长出一百张口来也难为自己分辩;而宋朝对于一心只想南侵、已经制造了那么多的边境纠纷的金朝却噤若寒蝉;连一次措辞软弱的抗议也不敢提出。对于金朝的种种责难;或者自己有点理屈;或者完全是对方的无理取闹都不敢声辨;更谈不到据理驳斥。双方的外交活动;早已变成单方面的谴责、威胁、恐吓。这就怪不得只要听到金朝将派来使节谈判的消息;宣抚使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廷也深感头痛;最后;总是低声下气地赔罪认错;还给使者送去大批重礼;才勉强把交涉搁起来再说。
看来战争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来实现;而和平也决不能用和平的方式来保证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时期中;金朝忽然改变了态度。仿佛它也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确保双方的和平了;它两次派人到军前谈的都是友好往来;有关礼节方面的事情;不再提出过去的那些口实;还几次问到大宋皇帝安乐否;它使宣和君臣产生了新的幻想;认为它已经修改国策;调整邦交;决心与宋朝成为和睦相处的善邻。
可是明眼人可以看到;这虛伪的友谊和表面上的和平掩盖不了金朝内部的剑拨弩张。边兵调动的消息;纷至沓来;日有所闻;高级将领到前线来的活动更加频繁。看来这种友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要造成假象以麻痹宋人的警惕。
最近马扩、辛兴宗到云州去了一趟与粘罕见过面;判断金兵即将在短期内发动南侵;那更加可以证明这两个月的平静;只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一场战争已经迫在眼前了。
(二)
一向忙忙碌碌、马不停蹄的马扩这时也似乎出现了一个空档。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与安抚使刘鞈洽谈事务的机会;事后;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亲和妻子等人。回家探亲原是极寻常的事;但对马扩来说;就不是很寻常的了;这是因为他离开太原时;并未提出要回家探亲;再则保州、真定虽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从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味道。事实上;从他母亲妻子自东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中;他与她们一共只见过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两三天就走;不像宣抚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带在身边以便撤走时就近照顾;或者在太原组织一个临时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轮流请假回籍探亲;一年要请两次假;每次必得两个月以上;总加起来;在家里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办事的日子正好成为一与一之比。
在这方面;马扩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绝口不谈家庭问题;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没有一个家;是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童贯再度出山时对马扩讲了那番〃亲热〃的话以后;他清楚地知道马扩仍然是过去那个顽固的马扩;很少有改变的希望;而马扩也完全认识到童贯仍然是过去那个颟顸刚愎、私心自用的童贯;绝无受他感化的可能;他们仍然坚持各人的主张;毫无妥洽余地;这使得他们原来就是貌合神离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了。
入燕犒师之役;童贯明知道如果让马扩随往;多少使郭药师有所忌惮;对事情有好处。但他一怕马扩根本就反对他的入燕之议;二怕万一事情顺利;反而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竟然大笔一勾;在宇文虛中拟好的随行人员名单中把列在首位的马扩的名字勾去了;却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干。后来童贯变成一只斗败的阉鸡;垂头丧气回来;想起幸亏把马扩的名字勾去了;没让他看到自己这付狼狈相;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后悔。
现在宣抚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虚中是宣抚使心目中的第一号红人;那么;与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无疑就是那个马扩。
但这一次宣抚使要想征兵于刘鞈;想把刘鞈编成的一支劲旅调到太原来所用;又不得不借重这个黑人。因为他知道马扩与刘鞈有着深厚的交情——连他也不知道由于某些微妙的因素;他们的交情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童贯派马扩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务是与刘鞈洽谈募集义勇;训练成师;以增加宣抚司的武装实力。宣抚司没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辖、调遣、缓急可恃的部队;那就不成其为宣抚司。这一点大家同意;没有争执。问题是:兵从哪里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谈来谈去已经谈了几个月。纸上谈不出一支兵;口头上也同样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读书人多数是空谈派;喜欢坐而论;不喜欢立而行。空谈的结果常常是〃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只有童贯比幕僚们实际一点;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东的地方部队抓到自己手里来。河东地方部队经过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实心编练以后;显得生气勃勃;已具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童贯受摈于郭药师;他的宣抚使司只能设在太原府。张孝纯不幸作为在本处已设了长官机关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犹如一个仰婆婆鼻息过日子的小媳妇儿;照规矩只要婆婆一声喝断;小媳妇只好喏喏连声;俯首听命;决无违抗之余地。童贯想得很美;无如张孝纯之为人颇有一点锋芒;他虽是一个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贯、遇到适当机会就想反抗一下的劲道儿;与郭药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童贯征兵于他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抚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药师的钉子;铩羽而归;念头就转到我张某人身上;岂非以我张某人文官可欺?这样一想;一股气涌上来;当场就敢以河东国防重地;地方吃紧;无部队可调为理由;干脆泼辣地回绝了童贯。而童贯再度出山以来;实际的权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药师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红旗挥动几下;就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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