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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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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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四)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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