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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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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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门运气不错,在前年买了这个房子,算便宜,要是现在买怕要贵两万马克还不
止。为了买房子,我们积了几年的钱,连孩子吃个冰棒都舍不得买——”
    “亲爱的,该上菜了吧?汤早喝完了。”志翱微微地蹙了蹙眉峰,打断了莫妮
的话。
    “我这就去。”莫妮站起来收汤盘,又对我笑笑说:“志翱接到你的信,说你
要来,兴奋得觉都睡不着,你总得多住几天才好……”
    “亲爱的,我也想留启明多住几天,可是他明天一早就要走。”志翱似乎有意
掩饰,再度打断了莫妮的话。
    “莫妮,和我同来的人都在法兰克福,明天就要动身去法国,所以我明天一大
早就得去归队。”我抱歉地笑笑。
    莫妮不停地叫着可惜,端了一堆空汤盘出去了。不一刻功夫,她就捧了一只色
彩鲜明的大盘子进来。
    “中国烹饪真不简单!”莫妮郑重地把那个大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我特别做
了米饭沙拉,启明,希望你会欣赏。”
    “一定的,一定的。看着就漂亮,吃起来一定更好。”我说着就仔细地研究那
盘子里的东西。这“米饭沙拉”对我够新鲜,以前从不知道中国有这道菜。
    原来是拌了绿绿红红的碎辣椒、玉米粒子、火腿丁和青豆的米饭。顶尖上浇了
些炒肉片,盘子沿上摆了些罐头凤梨和切开的香蕉。
    “这是我从电视的烹饪节目里看来的,志翱很欣赏,是不?志翱。”莫妮盛了
几大匙米饭沙拉在我的盘子里。
    “是的,你的烹饪没话说,莫妮。”志翱无精打采的。
    那“米饭沙拉”不但既冷且硬,而且又酸又油腻。我不禁暗暗地叫起苦来,怕
我常出毛病的胃招架不住。
    但看到莫妮那友善的、等待赞美的笑容,我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说:
    “好极了,莫妮,你的中国饭做得真地道。”
    “谢谢你,启明,”莫妮从心里笑出来。“我们爱华还会唱中国歌、背中国诗
呢!爱华,等会儿给张伯伯表演一下。”
    爱华娇嗔地歪了歪头,带点羞涩地笑了。她只有七八岁,脸是西方人的轮廓,
却有乌黑的头发和眼珠,是个极美丽的小女孩。汉思坐在她旁边。这个瘦长的、象
只没长毛的公鸡似的大男孩,正咧着蓄了几根长胡须的嘴在傻笑。
    “汉思,你多大了?”我端详着他的脸,想找出一点与早年的志翱相似之处,
但却一无所获。他是十足的洋面孔。
    “十八。”汉思摸摸那几根毛茸茸的胡子,又摸摸脑袋后面的长头发,用他的
粗嗓子回答。
    “十八,志翱,我们认识那年你不也是十八?我们这群同学就你最年轻,”我
不胜感慨地说。
    “是啊!老了,都老了。”志翱漫不经心地应着,两只眼睛定定地停在汉思的
脸上。他对着汉思望了好一会之后,忽然站起身来,说:“老张,到客厅坐。”接
着又转过头去,对着汉思:“汉思,你真就不肯把头发剪短,把那几根野草似的胡
子剃掉吗?我看了好难过。不信你问问张伯伯,正经的年轻人有没有这个样子的?”
    “我不必问。我的朋友全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一个人要特殊?”汉思不服气
地反驳。
    志翱隐隐地叹了一口气,推着我走进客厅。
    莫妮冲了杯热茶来,并叫爱华为我表演唱歌和背诗。
    爱华倒很大方,笑嘻嘻地走到摆满热带植物的花窗前,背对着窗,斜歪着头,
两只小手扯着裙子的沿,背了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
头思故乡。”
    “好极了,爱华。”我为爱华鼓完了掌,接着就对志翱翘起大拇指。“志翱,
你是对的,让孩子们接受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志翱苦笑着。“这就是她会的唯一的一首了。别人干脆连学都
不肯学。唉!不要说他们,连我的中文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机会说,也没机会看。”
    “你们这里没有中国人吗?”我好奇地问。
    “汉堡有一些,不过——”志翱说着顿了一下。“不过,莫妮不懂中文,中国
人在一起又不喜欢说德语,很不便。而且,而且——”志翱活没说完,爱华已经唱
起歌来。她唱的是胡适的一首小诗《听雨》:
    “我来此地将半年,昨夜初听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春笋添几许!”
    爱华唱得细声细气的,虽然咬字和音调都脱不了西方气味,但很动人。她身背
后的花窗透进外面深沉的夜色,淡淡的幽暗把她那轮廓分明的小脸衬得更明丽光洁
    我注意到志翱正用带了几分伤感,却充满怜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小女儿。而
这首歌立刻使我想到“小北京”白梅君。记得那次是“音乐社”的全体同学到杭州
去旅行,在火车里,大家起哄叫白梅君独唱。不巧那天白梅君在车站上把手表丢了,
闷闷不乐的,不肯唱。后来还是志翱怂恿着说:“手表丢了已经够倒霉的,再生闷
气不是加倍地不上算了么?唱个歌吧!一唱心情就好了。”白梅君才勉强地唱了一
首歌来敷衍我们。唱的就是这首《听雨》。
    在杭州的四天,志翱每晚上都和白梅君到西湖边上去散步踏月,不到深夜不回
来,一回来就哼哼叽叽地唱《听雨》。他是诗意得紧,可惜吵得我们不能睡觉,气
得胡浩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雄夜莺”。那次旅行回来,志翱和白梅君才真正开始热
恋的。当他们双双从校园里走过的时候,谁不用羡慕的眼光注视,说他们是一对璧
人。记得有次志翱煞有介事地红着脸对我说:他和白梅君是生死同心、要一生厮守
在一起。我就笑他“肉麻”,他气得骂我是“死木头”,什么爱情感情的全不懂,
只懂钢啊铁啊的和造机器,到后来他倒真和白梅君订了婚,可是没有人想到他们会
分手。我始终不能了解,象志翱那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中途变了心,突然和莫妮
结了婚……
    “莫妮,亲爱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就先去睡,我想和启明多谈谈,他明天
一早就要走呢!”志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当然,你该和启明多谈谈。可是,亲爱的,你总得送爱华上床,给她讲个故
事吧?”莫妮说着,好脾气地笑笑,为我解释:“就是爱华和她爸爸最亲,每天都
是志翱送她上床。”
    “可不是,就是我的小女儿和我最好。”志翱说着把爱华拉在怀里,用手指轻
轻地梳理她乌黑的头发。“爱华,明天爸爸再教你念首诗好不好?”
    爱华笑着点点头,志翱也满意地笑了。
    当他们一家人都出去后,我就踱到花窗边的书架前,看那上面的书。其中只有
两本是中文的,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古文观止》。我顺手拿起《唐诗三
百首》翻开,发现那本书已经很破旧,连纸都泛黄了。在头一页上有两行娟秀的小
字:“愿这些小诗能帮助你排遣一些思乡之苦。梅君”。对着那些字,我怔了一下,
又把书放到架上。
    “你看,我在西德这么多年,就靠那两本中文书,都快看烂了。”我回过头,
发现志翱站在门口。
    “你想看书,那容易,我回去给你寄些来。”我坐回沙发上,轻松地说。
    “那好极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不过,老张,你可千万别忘啊!有时候真想看
看中文书。 ” 志翱说着走进来,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白色的樱桃酒,倒了两杯。
“老张,为我们的见面碰碰杯吧!”
    我举起杯来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志翱,在西德这么多年,你一定过得很习惯了吧?”
    志翱沉吟了半晌,牵着嘴角嘲弄似地笑笑。
    “谈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这么个生活嘛!”他耸了下肩膀,酌了一小口酒。
又说:“和充军差不了多少!”
    “哦!……”我端起杯子,轻轻地呷了点洒。
    志翱斜靠在沙发上,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老同学们都好吗?X大好象有不少人在台湾嘛!”
过了好一阵之后,他才悠悠地说。
    “我们当时那一群,一大半都在,你还记得小邓吧?上个月他女儿出嫁,我和
庆萱也去吃了喜酒,遇到好多老同学,胡浩、郑永刚、韩国梁……”
    “胡浩?不是哲学系那个,我老叫他胡搞的吗?”志翱眯起眼睛,一副回忆的
神气。
    “你现在可不能叫人家胡搞了。胡浩是真搞了一些名堂出来。不但是大哲学家、
名教授,而且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对了,你不记得和我们住对面寝室的薛子平
吗?现在可不得了,成了实业巨子了。橡胶厂、化工厂,全有。胖得面团似的,是
货真价实的千万富翁……”
    “薛子平?不就是那个外号叫薛平贵的大个子吗?”志翱打断我的话,“我记
得他很爱唱戏,可是唱来唱去总是那一百零一出的《武家坡》。”他说着就笑出声
来。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色转变得红润了一些。心情也渐渐开朗了。
尤其当他放声一笑的时候,我仿佛就看到了以前的志翱。
    “对, 就是他。去年他还登台露了一手呢!还是《武家坡》。哈哈!X大的校
友一大半都去捧场了。”我兴奋得又笑又说。
    “小李,李同样也在台湾吗?”志翱感兴趣地问。
    “也在。他以前不是和你一样,篮球队的五虎之一么?现在可不行了,他膀子
害风湿痛,举手都不容易,更别提投篮了……”接着我们就大聊特聊起来,但多半
是我说志翱听。
    我叙述着台湾一些老同学的近况和趣事,志翱听得津津有味,他不时地品酌两
口酒,脸上浮着兴奋的笑容。
    “你们在台湾过得好热闹!”听我大谈大讲了一阵之后,志翱羡慕地说。
    “最热闹是开校友会的时候。今年的校友会是元月间开的嘛!我和他们说要来
看你,大家都叫我别忘了代他们骂你一顿!他们说你在西德得意,就忘了老朋友,
从来不写信,真是不应该。”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
    “他们都还记得我!……”志翱坐直了身子。
    “怎么会不记得?聚餐的时候,我和胡浩、薛子平、王大钧他们一桌,从头到
尾就谈你, 他们说你是X大的光荣,叫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台湾讲讲学?让老同
学们也借你的面子光彩一下。”一杯酒下了肚之后,我的话就多得说不完。
    “啊!”志翱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靠在沙发上。
    “你知道胡浩还说什么?他也真绝,现在还是满嘴的笑话。他说看到小笼包就
想起你。你们不是比赛过吃小笼包子吗?结果是谁赢了?”
    “胡浩。他人小肚子可大,比我多吃了三个。”志翱把嘴唇嚅动了几下,一副
兴味索然的样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小笼包子,我从到了外国就再没见过。”
他说完就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灌了进去。
    我又说了一阵,志翱却不太有什么反应,只把手上的空杯子转来转去地玩着,
眼光直直的,仿佛在思索什么。于是,我也不再做声。两人之间横着一股难堪的沉
默。
    “校友会,梅君也去了吗?”志翱突然问,声音很轻。手上停止了玩弄那个酒
杯。
    我微微地怔了一怔,说:
    “今年是第一次来。我们和她也十几年没见面了。”
    “哦?”志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开始转动酒杯。“她过得不错罢?也该
结婚很多年了吧?”完全试探的口吻。
    我看着志翱那副颓丧的神情,说不出是反感还是同情。老实说,关于志翱移情
别恋这回事,所有的人都同情白悔君。很多人骂志翱没良心、忘本、在外国混得出
人头地就不念旧情。记得那次自梅君来找庆萱,告诉她志翱已在外国结婚时,脸色
惨白得吓坏人,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着人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是那种绝望与心
碎的表情是瞒不了人的。我一向维护志翱,但对他背誓负心这件事却不以为然。
    “你还记得她?”我无法掩饰对他的不满。“你结婚三四年之后她才结婚的,
先生是个建筑师,很忠厚的一个人。白梅君也变老了,不过,还是个漂亮人。在校
友会上见到,庆萱就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最好等她大孩子考完联考再聚。现在联
考早过了,可还没听到她的消息。我和庆萱都感到她不太喜欢和以前的同学来往。”
    “是这样啊?”志翱一手托着腮,又思索什么。
    “志翱,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当时那么好,白梅君等你那么多年,你怎么会…
…怎么会突然就和莫妮结婚了呢?”我存在心里多年的疑问忍不住冲口而出。
    志翱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又把托着腮的那只手拿下来,坐直了身子,重重
地垂着眼皮。
    “我知道我不该。我甚至不承认是变了心。”志翱慢悠悠地说,一脸的凄苦。
“外刚勺生活太孤单、太寂寞了。这种寂寞不是你们在台湾的人能了解的。这里的
学位不好念,我又没钱,就更拖得长。那时候梅君写信总催我回去。我想,留学好
几年,怎么能没得到学位就回去呢?就这样拖下来了。莫妮是我房东的女儿,天天
见面,对我很照顾。日子久了,也就,也就……”他说着——说着就顿住了。过了
半晌,却突然把头一仰,说:“其实要是听梅君的话回去就好了,到底也没念出那
个博士学位来。”
    “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我大感惊异。这么多年以来,谁不知道志翱
是工学博士,驰名世界的科学家、造船专家,我们X大的光荣。
    “我什么也不是,连陈志翱也不是了。”志翱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象你,志翱,你的功课那样好,人又优秀聪明——”我简直无
法道出心里的惋惜和惊异。
    “莫妮怀了美丽卡。”志翱紧缩着眉,额上皱纹就更明显地现了出来。“她出
身不高,那时候在理发店给人家修指甲。但是我不能昧良心,总得负起责任来。于
是,我就结了婚,放弃了快要到手的学位。”
    “哦!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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