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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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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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元、何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着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有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商议停当。少顷,到黄州江口泊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发。
  那一日正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面战,那里动掸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的发喊。瑞虹急教丫环来看,那丫环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爹,前舱杀人哩!〃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我老爷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教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余丫环等辈,一刀一个,杀个干净。有诗为证:
  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高。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瑞虹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在面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放下瑞虹,闭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正是: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沈铁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李癞子道:〃常言说得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边露出事来,止他自去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时分,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稍上,却又不在,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入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少东西,并书帙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倒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得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息。〃
  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向别处去过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然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个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提防这贼来谋害。说时时,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断昏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道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爹阿,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间,忽然稍上〃扑通〃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耳听时,但闻得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见众人说道:〃不知是何处官府,打劫得如此干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喊:〃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
  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德。〃众人道:〃原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把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元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来看。已看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
  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了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醖,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一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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