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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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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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沾湿。可笑村儿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哪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语,是个直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问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路:〃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鳖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著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著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乾净,省得终身担著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著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著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噪,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箫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哪里?〃美娘指著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著他哪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著,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卖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著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跨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忖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著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正是: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有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油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
  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哪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著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著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路:〃父亲别了八年,孩儿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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