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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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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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言。诗云: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又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趱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
  到了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只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说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
  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月英口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玉英在狱不见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
  华坠井。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
  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
  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
  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
  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
  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逼
  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
  恩熟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
  心,以冀超脱。
  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
  弟亚奴,年方周岁。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
  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
  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
  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
  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
  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
  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
  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
  臣所奏付诸有司。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
  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
  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
  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狱,
  险罗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买舟往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见鼓乐旗彩,送一状元扁额进门,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唤儿子说知。潘遇大喜,以为青闱首捷无疑。一路去高歌畅饮,情怀开发。不一日,到了临安,寻觅下处,到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相公可姓潘么?〃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来梦见土地公公说道:'今科状元姓潘,明日午刻到此,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应其兆。若不嫌寒舍简慢,就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价自当倍奉。〃即令家人搬运行李到其家停宿。
  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听得父亲说其梦兆,道潘郎有状元之分,在窗下偷觑,又见他仪容俊雅,心怀契慕,无繇通款。一日,潘生因取砚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厨房,恰与主人之女相见。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体,遂将金戒指二枚、玉簪一只,嘱付童儿,觑空致意此女,恳求幽会。此女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答。约以父亲出外,亲赴书斋。一连数日,潘生望眼将穿,未得其便。直至场事已毕,主翁治杯节劳。饮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寝,忽闻轻轻叩门之声,启而视之,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进书斋,成其云雨,十分欢爱。约以成名之后,当娶为侧室。
  是夜,潘朗在家,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匾额过其门而去。潘朗梦中唤云:〃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云:〃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朗阅登科记,状元果是梦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父子叹嗟不已。潘遇过了岁余,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正是: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美谈,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身名节,其过非校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配,总是前缘判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宗皇帝年间,有一位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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