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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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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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对儿女分了家的唐义贵女人穿着被猪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裤,站门外愣愣瞅上好一会儿,才引进林治 帮。进门之后,老女人又告诉林治帮,唐义贵在后坡地里挑水浇地。林治帮说,大晌午也不歇一会儿?老女人说,他现在恨不能和庄稼一块儿 过。

  林治帮在一块叶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着脊梁的唐义贵。春末夏初,庄稼才只齐腰,唐义贵在地里露着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 熏烤得犹如炭火里的鸡翅,灼红处浮着星星点点油亮,与干燥的苞米叶形成色彩与水分的反差。林治帮瞅他浇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担的工夫,喊 一声老哥。唐义贵闻声眯起眼睛,朝林治帮睨视。林治帮见还没认出自己,就说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帮。老人依然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 淡淡地点一下头,没有半点兴奋地又挑起扁担往地头走。走到林治帮跟前,唐义贵停了下来,沾满泥巴的脚丫在地边草梗上一勾一勾。说旱了 ,俺浇地,不想开会。林治帮说,老哥,不开会,我就想来看看你。唐义贵根本没有放下扁担与林治帮说话的意思,说俺一点不想知道村上的 事,俺就想浇地。林治帮说我也想浇田,来,水桶给我。林治帮说着就拽过唐义贵肩上的扁担,什么不说顺坡路向水库支流的库眼走去。唐义 贵呆呆地瞅着林治帮的后背,被汗溪包围着的眼睛在苇蔑编织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许久,他在草丛上蹭蹭脚丫缝的泥巴,就地坐了下来 ,摸出腰上别了一辈子的旱烟袋,撮了半锅,又在地上掐几根被太阳晒焦的苞米叶搓碎,掺合进去,就着吸了起来。烟末燃烧得迟缓,唐义贵 伸着脖颈深吸一口,让烟在喉口和鼻孔间久久回旋。寥寥一点烟雾一经鼻孔呼出,就与田野间覆盖的热气融为一体。

  唐义贵吸完一袋烟的工夫,林治帮挑水回来,人影在坡地冒头时,唐义贵以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鹰。近了,唐义贵咧嘴笑开来,说还不 如俺一个老头子,干部越当越稀拉。

  林治帮也笑了,说我再过几天就和你一样,就不稀拉了。

  唐义贵表情平和,并没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 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 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 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 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 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 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 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 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 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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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1)     

  干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现开来。歇马山庄村民对于干旱的认识,是从唐义贵浇地时水桶吱吱扭扭的声音开始的,苞米、大豆、高粱 、谷子,一些身体细弱的农作物一经人们认识到干旱,便一个个羞于见人的山庄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脑袋。其实它们早就挺不起头来张不起叶 子,只是人们贪恋晴日的干爽、明亮,一时间忽视了庄稼的情态。歇马山庄山地田垄,满山遍野响着水桶吱吱扭扭的摇晃声,这声音在傍晚时 分尤为响脆。日落之后,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样的赤热,人们的精神格外抖擞。干旱使山庄女人、老男人、懒男人纷纷倾巢出动。月月的三哥 兴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担水桶在田垄边大喘气的样子,给上河口下河口女人们偶尔在水库边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谈资,瞧,厚兴安都下地了, 可见干的程度。什么呀,林治亮不比厚兴安懒,人家今晚小衬褂上还染了泥水。干旱也使在小镇上班的人们下班后走进土地,月月和国军换了 衣服挽了裤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样子。就在歇马山庄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浇地的傍晚,一直没有地种也没有地浇的买子撞入林治帮家 家门。

  这个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当作故事来讲的买子走进林家大院引来一阵狗叫,古淑平听见狗叫赶紧推开风门。刚刚推开风门,买 子就一阵风似的放下手中挡狗的槐条,一溜溜进林家屋子。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脱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 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山里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为生,抽了谁的都仿佛抽了骨血,曾经费尽心力抽出来的一块地还让他换了山崖挖 了窑洞。令林治帮惊奇的是,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从有了窑洞从未找过政府一回。买子提了两瓶酒,一进门就龇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帮 笑了。见他提些礼物,古淑平一时有些惶悚。村里人常来串门,为地为化肥为种子也为娶媳分家,从没有谁拿礼上门,纵是男人帮了谁给谁有 些好处,都是赶上年节拣上鸡蛋或猪肘作为回报,山庄人的人情账全写在年节上。买子的到来非年非节不说,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没帮过他 任何大事小情。买子将酒放在里屋镶有油画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后笑盈盈在沙发上坐下。林治帮习惯有人拜访就像习惯火花在墙根睡觉,眼神 和表情都显得木然。他说来了?买子说来了。他说地的事儿,你没找我,我就没用心,赶明儿我找队长研究研究,歇马石后坡有块柞林,看看能 不能割一块山。买子手一扬说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会种地……买子正说着火花推门进来,并引进了刚刚停止疯叫的狗,狗一进门就汪 汪叫了两声,让买子一机灵吞回了后边的话。古淑平忽地从灶坑奔过来,拽出火花,骂你个兔崽子越来越祸害人,快滚。火花将狗领出,买子 干脆站了起来,走到林治帮坐着的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 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 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蓦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他凝住的目光游动起来。林 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和买子的对话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帮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没留丁点痕迹。一个没根没底不懂庄稼人的黄毛小子争当村长让 他想起虎爪子,虎爪子当初的许诺比买子声势浩大,说保证不到两年让歇马山庄家家建起沼气,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二百元。与买子不同的是他 跑到村部与他叫号,而不像买子客客气气来到家里还备了礼物。林治帮再一次将笑漫上胡须,那笑的肤浅和轻慢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买子坐 回沙发,说林叔,今儿个来不是求你什么,只是想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到时候怪我小辈无礼,我是和你竞选。买子说完站起来,朝门外走 去,一阵狗叫蓦地响彻整个院子。

  林治帮做梦不曾想到,就在这个晚上,他的思路发生了关键性变化,这关键性的变化首先缘于他的老婆古淑平。买子走后,古淑平扔了灶坑的 火,直接奔到里屋打开塑料编织的网兜,见是两瓶尖庄两瓶德惠大曲,便兴奋得直问男人买子作甚送这么大的礼?林治帮说作甚,想当村长! 古淑平顿然眼角皱纹扯平,唉唷一声,他也敢想。少许,老婆就缓下话来,说也别说,这黑小子没准儿有些脓水,人家一个上北大荒讨饭的, 回来一分地没有,脱土坯就过起了日子,咱山庄还没这么一个。老婆讨饭的说法仿佛雨打蛛网,一下子给林治帮木讷的大脑打开一个透亮的洞 ,是的,讨饭的,唐义贵讨过饭,自个儿讨过饭。林治帮的神经这时节不经意地抖了一下,难道歇马山庄团弄在讨饭出身的人身上已是命定? !那场大火之后,林治帮对兆头,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的生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 。而恰在这时,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他们一进门古淑平就通报了信息,古淑平说完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是真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荐我 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忙于参与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 早已忘在脑后。婆母的通风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柴油火炉,把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来到 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林治帮一夏天不敢光膀,他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月月说爸,买子是死了的庆珠的对象,庆珠是 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的事,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月 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

  自从知道儿子身体有病,古淑平在月月跟前总是故意找寻机会依顺,古淑平甩着浸了水的手进屋来,说我和月月想的一样,我倒不是因为他拿 了贵重的酒,你想那厚庆珠的爷爷在咱山庄多有根底,他能看中,准不是一般人。就在半年之前,林家人讲到厚庆珠嫁给买子,古淑平还说老 厚家笑话人丧了天良,出了个疯痴女看上一个野人。如今突然改口,古淑平感到有点别扭,她说完话赶紧离开。林治帮思谋半天,回答儿媳, 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太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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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2)     

  月月说爸,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刚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这与他喜欢儿媳的 懂事有教养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在这个晚上,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这个平素从不被注意的年轻人一旦引起注意,便玻璃球放到 日光下似的浑身见光。那些年跟自己出民工,阴雨天大伙休工,民工们都在工棚睡大觉,只他一人往漏雨的工棚上上水泥;谁都以为他换了山 崖挖洞住还会向大家要地,他却从未吱过一声;那些土坯一块只卖二分钱,居然也让他挣出三间房屋;在窑洞里烧砖,人们传说他头发长得像 野人,那和花砖一起传到歇马镇市场的知名度竟然就没掺半点“五马六混”之类泥沙;就是今晚上门送礼,也不是希望通过送礼买通什么,而 是情理之中的尊重……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帮写完辞呈,点着一颗烟,对自己满意地笑了。多亏自己对一场 大火之后冥冥之中的东西有着超然的领悟,使自己提早做着准备,变年末的被动为现在的主动。他还感激老天,天命不可违,老天让自己早早 把握了命运,使原本是恶运的结果变成好运的开始,他料定自己主动举推买子会使买子大为惊讶和感动,而后永念自己恩情,这也是往水库里 蓄水的一种方式。

  七点半钟,镇政府刚刚上班的时候,林治帮骑车来到歇马镇政府后院。镇党委王书记见他来老远在走廊里打招呼。王书记前年从万里乡刚调来 时对林治帮并不是很好,开会见面脸子冷冷,也很少过问歇马山庄的情况。自从去年年初,省外贸来商量歇马镇为日商种植葫芦条,镇长反复 鼓动宣传只有歇马山庄一村报了二十户,王书记再看林治帮就有了笑面,说他为他在发展庭院经济上拿来关键一分,后来不知是日商变卦还是 外贸出尔反尔,葫芦加工成条上边却一斤不收,酿成全县有名的葫芦条事件。林治帮又立时承诺歇马山庄的损失全由他个人负担,不给镇里添 半点麻烦。王书记对林治帮的感激便更加无以言表,他亲自在镇招待所请了林治帮一顿,说最初以为一个包工头靠钱买通职务心里总觉不对头 ,现在才知道一个农民能成为包工头挣了大钱,绝对是度量和胸怀的体现,才知道林治帮绝对是大有可为的人物。王书记酒干话稠热心话说了 很多,就是没有说定林治帮到底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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