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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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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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嘴唇嗫嚅道:“我以为你走了呢。”

    吴长安说:“我不走。”

    管家说:“我也不走。”

    吴长安说:“老伙计,我不用你管了。”

    管家点点头,眼睛里滴下混浊的泪水。

    张抱丁背着吴长安,向后院走去。张抱丁嗅到奇怪的腐尸味! 抽抽鼻子,觉得
恶心,哗哗流出鼻涕。

    吴长安问:“你闻着啥了? ”

    张抱丁心里说:死人味! 吴长安说:“你闻着死尸味了,我的。”

    张抱丁心惊肉跳,道:“别瞎说! ”

    张抱丁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向前走。身后“扑通”

    一声闷响,像有人栽倒在炕上。他们俩没有回头,没有停步,心照不宣谁也没
有说话,绕过花墙,回到后院卧房。

    吴长安躺在床上,合上眼睛,才说:“那个老伙计,走了! ”

    张抱丁坐在太师椅里,喘着,用手揩汗。

    吴长安说:“就剩下,咱们,老哥俩儿了。”

    张抱丁清醒过来:吴长安躺在这里怎么算? 他不能在吴宅撵走吴长安。他不能
陪着吴长安在这里待一宿。明天早晨,乡政府的干部们会找他,有许多许多事情要
忙活。乡政府要大张旗鼓地搬进来呀。

    吴长安说:“渴。”

    张抱丁赶忙起身,端起杯子,给他喂水。

    吴长安喝下一匙,花白胡子湿了。张抱丁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俯视过吴长安,感
觉非常奇特:吴长安眉棱高削,眼珠蒙层灰翳,双腮塌陷,喉结布满鸡皮疙瘩,下
巴上的胡子,像一片荆棘。这是坐在太师椅里,脚边卧着狼狗,身后簇拥着一双金
童玉女的吴长安吗? 这是骑在马上,勒住缰绳,仰视吊在勘探架_ 卜的一圈儿尸体,
迎着鹅毛大雪,神情冷峻的吴长安吗? 这是大年夜,点燃前庭灯笼杆上万挂响鞭,
在爆竹声中喜气洋洋的吴长安吗? 这是他第一个赶来,给吴府拜年,叫着老先生过
年好! 呵呵大笑的吴长安吗? 吴长安嘴唇颤抖,像要说什么。

    张抱丁俯下脸。

    吴长安说:“渴。”

    张抱丁又给他饮一匙。

    吴长安说:“渴、渴……”

    张抱丁将水颤颤地送上去。天亮前,张抱丁没有离开过吴长安的卧榻,不断递
给他一匙匙糖水。吴长安嘴唇变紫,低声道:“够了! ”

    这便是吴长安的最后一句话。

    张抱丁出奇的焦渴,将剩下的半碗水,急慌慌喝干,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十八  合房

    这时候,乡公所的油灯“啪”地炸响,暗了一下。

    “你真的要跟我? ”

    “真的。”

    “我可不愿意乘人之危。”

    “我比你大两岁。你嫌我老了? ”

    “瞎说! ”

    呼小尾将吴黛伦搂在怀里。两个人以不顾一切,对抗一切的心情,脱光衣裳,
紧紧搂在一起。

    吴黛伦说:“我给你! ”

    “把灯吹灭。”

    “让它亮着。”

    “刚才咋灭了一下? ”

    “你怕? ”

    “我不怕,让它亮着。”

    呼小尾伏在她的身上,咬住她的耳朵,唤道:“黛伦,黛伦! ”

    吴黛伦唤道:“小尾,小尾! ”

    两个从没有尝试过禁果的青年,急慌慌地完成了这一课。

    呼小尾仰躺着,有点儿喘。他把自己放得舒服一些,两条腿伸直,一只手枕在
脑后,一只手握住黛伦的手。吴黛伦坐起来,被子滑下去,双手环抱膝头,光裸的
身体闪着微白的光。她才发现,没有拉窗帘,其实,这问屋子没有窗帘,从来没有
过窗帘,窗户外是后院,朦胧的月色里,有一方封闭的后花园。

    呼小尾说:“我分了房子,分了地后,咱们俩过日子。”

    吴黛伦把下颌抵住光裸的膝头,说:“过日子? ”

    呼小尾以坚定的口气说:“当然要过日子。”

    吴黛伦说:“我不会种地。”

    呼小尾说:“你做饭,你给我往地里送饭,送水。”

    “你不在乡政府做事了? ”

    “他们不能要我了。”

    “因为我? ”

    “因为你,我就想过日子。”

    吴黛伦说:“咱们走。”

    “上哪儿? ”

    “县城,市里,反正离开这儿。”吴黛伦用牙齿咬自己的膝头,抬起眼睛,望
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喃喃道,“我给你养个儿子。”

    呼小尾把脸贴住黛伦的臀部,说:“咱们能有个儿子? ”

    吴黛伦说:“能。”

    呼小尾冲动地说:“你再躺下。”

    吴黛伦乖乖地,像鱼儿一样滑进被窝儿,呼小尾用刚刚成熟的身体,覆住她。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上次没有成功。这次吴黛伦感觉扎心地疼痛! 但他们成功了!

                              十九  使者

    张抱丁像一名满怀人生沧桑感的使者,去阜南市,见吴世达。

    张抱丁乘班车去的。班车是退役的美式军用卡车,没有篷,没有座,乘客们像
秫秸捆一样戳着,一捆挨一捆。乘客们兴高采烈,在这条线路上,开天辟地第一次
通行公共汽车。到站后,张抱丁跳下车,摔了个大码趴,两位老乡扶起他。一个老
乡说:“站麻了吧。”张抱丁弯下腰,提紧鞋后跟,鞋窠内塞了钱。然后直起身,
拍拍衣裳上的土,说:“恁远的道,动都不能动,血不流,人就僵了。”另一个老
乡说:“听你说话,不自给。”张抱丁听不得恭维,掏出从九道子那儿买的香烟,
赏给他们俩一人一支。一个老乡说:“嘿,‘解放’牌的。”另一个舍不得抽,要
夹耳朵上。张抱丁吩咐:“点着。”他们俩缩脖拱肩,用手拢成圈儿,张抱r 划着
洋火,点燃烟卷。一个老乡问:“大哥,你去哪儿? ”另一个老乡说:“还用问,
第一百货。”

    张抱丁提一下抿腰裤,挺起胸脯,说:“中共阜南市委。”两位老乡睁大眼睛,
目送张抱丁向国旗飘扬的市委、市政府大院走去。

    张抱丁在乡政府订的报纸上,常看到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阜南日报》总编辑
吴世达写的文章。张抱丁去市委,没有找到吴世达。办公室同志告诉他,吴副部长
在报社。张抱丁去报社,总编室座椅空着。

    报社同志告诉他,吴总编经常在家里写文章。

    张抱丁拿着报社同志写的地址,三打听两打听,在干部住宅区,找到了吴宅。
女主人在。女主人将张抱丁让进客厅,给他沏杯茶。张抱丁眼睛发直,这就是吴家
的媳妇了。吴长安没能看见,吴黛伦和大碗乡人,谁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个子
不高,穿小翻领双排扣列宁服,左胸兜插支钢笔,剪短发,脸庞秀巧,戴眼镜,像
个学生。张抱丁垂下眼睛,茶色清淡,三四片叶子舒展开,毛茸茸的,喝一口,没
味。

    女主人捧起茶杯,说:“哦,你是大碗乡的? ”

    张抱丁发愣。

    女主人问:“听不懂我的话? ”

    张抱丁咧咧嘴:“费点劲。”

    女主人道:“我是湖南人,从家里出来得早,南腔北调了。讲当地话,你更听
不懂。”

    张抱丁想,别一张嘴,就使女主人着急,吓着她。

    张抱丁决定先报喜,高兴了,话说开,再报忧。张抱丁道:“你小姑子,出阁
了。”

    女主人问:“什么? ”

    “世达的妹妹,出嫁了。”

    女主人点点头,啜口茶水。

    张抱丁觉得不得劲,绷直上身,并拢双腿,手指在膝头抓挠。

    女主人没啥反应。听不懂他的话? 不可能。冷场会儿,张抱丁只得报忧了,说
:“老先生没了。”

    张抱丁露出一脸悲戚。

    女主人点点头,低头啜茶,忽然问:“什么没了? ”

    张抱丁道:“世达的爸死了。”

    静会儿,女丰人说:“你喝茶。”

    张抱丁吸口凉气,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冰冷的瓷人说话。

    女主人看看手表,说:“世达去省委开会,小在家。”

    张抱丁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张抱丁把要讲的都讲了。吴世达不在家,这不是屁
话! 这个娘们儿,将茶叶含在嘴里嚼。她吃茶叶,简直像畜生嚼草料。张抱丁原以
为,在吴世达家,他会被热情挽留多住几天,好酒好菜大鱼大肉款待他。不料,女
主人连一句虚词儿都没有,张抱丁说要走,屁股还没动,她立刻站起身,客气地说
:“您走好。”

    张抱丁像被赶到了大街上! 扭回头,望着关严的枣红色木门,张抱丁羞愤难当
!如果在吴府,她敢把大老远扑奔来的客人撵出屋,违犯家规,还待不待?张抱丁苦
笑,摇头。这疙瘩,张抱丁来过,这些人字顶洋房,是日本人盖的,曾是日本人的
住宅区。小鬼子完蛋时,炭业株式会社的掠夺者们,在矿山集中受降,留下家眷。
煤矿死难者的家属们冲进来,恨得发疯,抓住日本小孩的胳膊,从窗口往外扔,剥
光日本女人的衣裳,把她们赶到大街上……真解气呀! 这时,一伙工人从张抱丁身
边经过,他们穿国营煤矿作业服,酒足饭饱,气色很好,当家做主人了。一群女学
生说说笑笑,从张抱丁身边经过。她们穿一样的白衬衫,一样的蓝色背带裤,手里
拿着小彩旗,步履轻盈,去市府大礼堂排练节目,迎接国庆节。一位中年人,骑辆
二八加重自行车,按得铃铛叮零零响,几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跑,连街上的大人都羡
慕地瞅那自行车。羞辱的怒潮退下去后,张抱丁挣扎一下身子,走了。去呼玉叶家
?他跟玉叶两口子不亲,这几年,只去过玉叶家一次,还是跟呼雨来的。再说,大白
天,十有八九家里没人。就是有人,找她做什么。张抱丁说:走,去县城。

    张抱丁在停车场上了辆马车。马车夫戴顶草帽,弯腰坐在驭座上,只能看见他
的背。马车夫没有回头,问:“包车吗? ”

    张抱丁说:“不包。”

    “兄弟,候一会儿。”四座位轿式马车,才上来一个人,车夫是不会抖动缰绳
的。

    “不着急。”张抱丁说,“俄罗斯大黄? ”

    驾辕的马高大魁伟,鬃毛金黄,与本地蒙古马不一样。车夫说:“你是行家。”

    张抱丁说:“我不爱遛这号马,牵着它,就像小人国里的人,牵匹大骆驼。”

    车夫说:“大鼻子给咱们留下的。”

    上来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

    张抱丁说:“仨人了。”

    车夫说:“再等等。”

    张抱丁问:“县城有个刺绣厂,在哪儿? ”

    又上来一位。车夫抖动缰绳:“驾驾! ”

    马车轻快地启动。车夫大声道:“在小猫巷。”

    “那不是……”

    “改成刺绣厂了。”

    张抱丁要向四姐报丧,告诉她,麻家驹死了。麻家驹的抚恤金,存在大碗乡民
政那儿,只要她给麻家驹烧纸上坟,张抱丁就给她作保,证明她是烈士遗属,让她
把那笔钱取出来。张抱丁想,去单位找四姐,如果厂子没有,就去她家。四姐跟一
个瘸子搭伙,住在一个小院里。小小县城,能有几个瘸子,能有多少小院,就是瞎
子,摸也能摸到她。

    张抱丁对县城有感情,讨厌市区。

    张抱丁踏上拱形木桥,临河老屋旧舍,大檐顶起伏错落,仿佛波漾起来。窗户
阔大,门却瘦窄,从窗内探出头的女人,娇小;从门内走出的男人,魁壮。

    张抱丁跨过木桥,从肥窗瘦门前经过,拐进小猫巷。巷子很浅,胡同拢音,几
十台缝纫机溢出嚓嚓嚓声,似春雨,似蝉鸣。张抱丁寻声走进一座门楼,大大的四
合院,窗棂雕花,墙上刷着标语:“生产自救,劳动光荣。”“跳出火坑,凤凰再
生。”“卫室的传达,笃笃笃敲窗户。张抱丁把头凑过去,问:“这是刺绣厂? ”

    传达说:“以前是。”

    顺当找到地了,张抱丁心情愉快,玩笑道:“以前是窑子。”

    传达沉下脸。

    张抱丁忙说:“现在是刺绣。”

    “不是。”

    “咦? ”张抱丁蒙了。

    传达说:“现存是被服厂,生产抗美援朝的军用品。”

    “嗨,更不得了! ”张抱丁说,“我找个人。”

    传达递过一只簿子:“登记。”

    “登啥? ”

    “会客人的姓名,来访者的姓名、姓别、年龄、单位、职务和会客人的关系。”

    “我不是住店。”

    “谁说你住店了? ”

    张抱丁眨巴眼睛,道:“你是没说我住店。叫她出来就行了。”

    “登记。”

    张抱丁说:“伙计,我大老远赶来,别难为我。”

    “你就是从奉天来,也得登记。”

    张抱丁说:“是个女的。”

    “都是女的。”

    “我不知道她叫啥。”

    “不认识? ”

    “不认识。”

    “那你找人家干吗? ”

    张抱丁嘻嘻笑了:“她叫四姐,原先是……”

    传达一愣,满脸警惕,站起来,双手撑住桌子,问:“你是她什么人? ”

    张抱丁说:“亲戚。”

    “我没听说她有过亲戚。”

    晦气! 张抱丁想唬住传达:“她的亲戚多了。实话告诉你,我们俩交情深了。”

    传达勃然大怒,推开门,冲出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传达骂道:“臭流氓,
滚蛋! ”

    张抱丁发蒙,怎么城里人都吃了呛药! 忽然发现,传达是个瘸子,张抱丁心一
惊,问:“你是她啥人? ”

    传达道:“我是她爷们儿。”

    张抱丁傻了,撞在枪口上了! 四姐的男人,怎么这般老相? 张抱丁有一种偷鸡
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一边撤退一边说:“你告诉四姐,麻家驹死了。”

    传达叫道:“活死活埋! ”

    “你敢辱骂烈士?!”

    “你死了才好! ”瘸子气得跳脚。

    张抱丁也气毁了!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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