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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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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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船被人发现了,”他说。“是今天下午被潜水员发现的。”
    “不错,”我说。“这我知道。塞尔海军上校来通知的。你是在想那具尸体吧?就
是潜水员在船舱里发现的那具尸体。”
    “是的,”他说。
    “这说明她当时不是一个人,”我说。“这说明吕蓓卡当时和另一个人一起出航。
你现在得查明这人是谁。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迈克西姆?”
    “不,”他说。“不,你不明白。”
    “我要同你分担这份愁苦,宝贝,”我说。“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谁也没同吕蓓卡在一起,她是独自一人,”他说。
    我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双眼。
    “船舱里躺着的是吕蓓卡的尸体,”他说。
    “不,”我说。“不是的。”
    “埋入墓穴的不是吕蓓卡,”他说。“那是一个没人认领无名女尸。当时压根儿没
发生什么海难事故。吕蓓卡不是淹死的。是我杀了她。我在小海湾处的海滩小屋开枪打
死了吕蓓卡,接着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当夜把船开出去,让她沉没在今天他们发现她
的地方。死在船舱里的是吕蓓卡。现在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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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二十章
  
    藏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杰斯珀呱哒呱哒舔脚掌。长耳狗一定踩了荆棘,皮肤里
扎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啮吮吸个没完。接着,迈克西姆腕上手表的滴答声在耳畔响起,
这种轻微的声音正标志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常规。突然间,我脑海里无缘无故掠过一句学
生时代常用的幼稚可爱的谚语:“岁月流逝不待人。”我翻来复去一再念叨这句话。
“岁月流逝不待人。”就这样,迈克西姆的手表滴答不停,杰斯珀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
舔脚掌;此外,藏书室里再没别的声响。
    我想,人们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击之际,譬如说死亡,或是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什
么的,起初可能并没有感觉。假如别人砍去你的手,几分钟之内你并不意识到手已没了,
而是照样觉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个又一个伸开,在空中挥舞,其实啥也没有,没有
手,没有手指。
    我跪在迈克西姆身边,紧紧偎依着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肩头,一时像是完全麻木了,
既不觉得痛楚,也不受恐惧折磨,心头一点没有发发然的感觉。我想我得把杰斯珀脚掌
里的刺挑出来,过后又想,罗伯特是不是就要进屋来收拾茶具。此时此地我居然会想到
这些——杰斯珀的脚掌、迈克西姆的手表、罗伯特、茶具,真是怪事儿。我竟如此不动
感情,保持着如此反常的镇静,丝毫不觉得什么烦恼,对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对
自己说,慢慢地,我的感觉将恢复过来,理解力也会重新变得正常。到时候,他讲给我
听的情况以及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像拼板游戏中的一块块图板那样各归其位,
凑合成某种图案。可是在这一刻,我完全麻木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
作用,只是迈克西姆怀里的一个木偶。后来,他开始吻我。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吻过我。
我双手托着他的头,闭上眼睛。
    “我多么爱你,”他在我耳畔柔声低语。“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听到他说这句话,现在他终于说了。早在蒙特卡洛,
在意大利,还有在回到曼陀丽之后,我曾多少次想像过这一幕。他终于说了。我睁开眼,
看着他头顶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还是如饥似渴地尽情吻我,一边喃喃唤着我的名字。
我仍然望着帷幕,发现帷幕上有一小块因日光曝洒而褪了色,不如顶上的一幅鲜艳。我
又想,此刻我多么镇定而冷静,眼睛盯着那角帷幕,任迈克西姆亲吻。生平第一次,他
对我说他爱我。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开,从临窗的座位上站起。“你看,我没说错,”他说。“太
晚了!现在你不爱我了。干吗要爱呢?”他走到壁炉边站定。“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说。“我保证再也不讲这种傻话。”
    我顿时意识到了一切,骤然一阵心痛。“什么太晚了,”我赶快说,一面从地板上
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许再说这话!你不明白,我爱你胜过世
间的一切。不过,方才受你一吻,我简直出了神,激动得完全麻木了,什么事都不明白,
就好象一点知觉也没剩下。”
    “你不爱我了,”他说。“所以才变得这样麻木。我懂,我理解。对你来说,一切
都为时已晚,是不?”
    “不!”我说。
    “刚才这一幕该早四个月发生,”他说。“我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女人毕竟不同
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说。“咱俩应该一辈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对方隐瞒,谁的阴
影都没法离间我们。说定了,我亲爱的,我求求你。”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天。出了这件事,咱俩
怎么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已对你说过,人们发现了那艘沉船,同时还发现了吕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尸体,”他说。“那船舱里有的是线索。她的衣服和皮鞋,还有手上
的戒指。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接着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无名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觉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双手复又有了热气,汗津津,粘糊糊。
我觉得血直往脸上冲,梗塞了嗓门。我的双颊烧得火辣辣,不知不觉中又想到塞尔海军
上校、潜水员、劳埃德协会的代办以及搁浅船上的那些倚身舷侧、凝视海水的水手。我
还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着口哨穿街过巷替人跑腿的小厮,想象着教区牧师如何步入
教堂,克罗温夫人如何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还有悬崖上那穿浅红色衣服的妇人和她的小
男孩。消息很快就会传进这些人的耳朵;也许只消再过几个小时,明天吃早饭以前,就
会闹得家喻户晓:“他们已发现德温特夫人的沉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女尸。”舱里有一
具女尸。吕蓓卡还躺在船舱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入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迈
克西姆杀死了吕蓓卡,吕蓓卡压根儿不是淹死的。他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吕蓓卡,接着
把尸体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湾。那阴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着屋顶,淅沥
作声。拼板一块又一块凑集起来,在我跟前蓦地跃出一幅图画。互不相干的场景一幕又
一幕在我迷离的头脑里闪现:法国南部汽车旁座上迈克西姆,我仿佛听见他说:“差不
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改变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从头开始不可……”沉默寡言的迈克
西姆;郁郁不欢的迈克西姆。怪不得他从来不提吕蓓卡,不说她的名宇。怪不得迈克西
姆不喜欢那小海湾,总要避开那小石屋。我仿佛听见他说:“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我
对往事的种种记忆,你也不会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林中小径
攀登;怪不得吕蓓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通宵达旦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仿佛又
听见他对范?霍珀夫人说:“我离家时很匆忙,”说时微微杜眉。还有范?霍珀夫人的
聒噪:“听人说他怎么也不能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还想起昨夜的化装舞会,自
己如何穿了吕蓓卡的舞服走到楼梯口。“是我杀了吕蓓卡,”迈克西姆曾这样说。“是
我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而潜水员已发现她的尸体,就在船舱的地板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怎么跟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答话,站在壁炉旁,两眼圆睁,呆呆望着前方,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有谁知情?”我问:“有没有什么人了解情况?”
    他摇摇头说:“没有。”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他说。
    “弗兰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断定弗兰克不知道吗?”
    “他怎么能知道呢?”迈克西姆说。“当时就我一人在场。夜漆黑漆黑……”没等
说完,他就在一张椅子里颓然坐下,用手按着脑门。我走到他身边跪下,他却一动也不
动。我把他遮脸的双手扳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爱你,”我轻声细语。“我爱你。
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脸和双手;他像个求人救援的孩子,紧紧捏着我的双
手不放。
    “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发疯,”他说。“每天坐在这屋子里,等着事情的败露。
还得坐在那边的书桌旁,答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受采访——死了人
之后总有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麻烦事。与此同时,我得照常吃喝,装得像个神志健全的
正常人,当着弗里思和其他仆人的面,当着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没有勇气把丹弗斯太太
赶走,因为她对吕蓓卡了解至深,可能发生怀疑,猜到事情的事相……弗兰克一直呆在
我身边,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干吗不离开这儿?’他当时三番四次这样劝我。
‘宅子里的事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家散散心。’还有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这一对夫妻。
我那可怜的好姐姐,不识世故的比阿特丽斯,她老是说;‘你的样子真怕人,一定病得
不轻。怎么不找个大夫看看?’这些人我都不得不见,同时我又深知自己对他们说的每
句话都是弥天大谎。”
    我还是牢牢执着他的手,紧紧依偎着他。“有一次,我差点儿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就是杰斯珀直奔小海湾而你又去海滩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俩就像此刻一样坐
在这儿。我正要开口,可是弗里思和罗伯特端茶进来了。”
    “不错,”我说。“我记得。你干吗不告诉我?这样就浪费了不少我俩本来可以亲
密相处的时光,多少天,多少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
    “你那时的态度太冷漠,”他说。“老是独自带杰斯珀去逛花园,从来不像此刻这
样到我身边来亲热亲热。”
    “你干吗不告诉我?”我柔声说。“干吗不对我说?”
    “我以为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心,觉得腻烦,”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同弗
兰克在一起,好像谈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自然,
那么腼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吕蓓卡,还叫我怎么跟你亲热?”我说“我看出你仍然爱着吕蓓
卡,怎么能要你再来爱我?”
    他把我搂在身边,搜寻我的目光。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跪在他旁边,把上身挺直。“每当你抚摸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吕蓓卡
相比,”我说。“每当你对我说话,每当你看着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园散步,一起进
餐的时候,我总感到你在提醒自己:‘当年我同吕蓓卡在一起也是这样的’。”他用迷
惘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我说。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扭着双手,在房间里踱开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猛一个转身,看着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吕蓓卡?”他说。“你以
为我杀她那当儿还爱她?告诉你吧,我恨她!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戏,打一开
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不曾彼此相爱;
两人在一起没有一时一刻的幸福可言。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这女人没有柔情,没有起
码的是非观,甚至有点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专注地望着他。
    “当然,她很聪明,”他说。“精得像魔鬼。见过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世上心肠最
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华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知道该怎么调节自
己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要是她同你结识,她一定会挽着你的手臂,陪我走进花园,一边
呼唤杰斯珀,一边跟你谈花,谈音乐和绘画,或是随便什么其他她听说过的你的特别爱
好。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她的骗,围在她的脚旁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还是在藏书室里不住地踱来踱去。
    “我娶她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说。“她长得那么美,才
华出众,又会迎合别人,所以就连那位当时人们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就喜欢
她。奶奶对我说:‘一个妻子得有三种美德:教养、头脑和姿色。她三样俱备。’我相
信奶奶的话,或者说曾逼着自己信以为真。可是,与此同时,在我心底始终有一点儿疑
虑,她的眼神不对头……”
    拼板一块一块凑齐,吕蓓卡开始以其本来的真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她从相片镜框的
虚幻天地走出来,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马前进的吕蓓卡;双手紧抓缰绳的吕蓓
卡;得意洋洋的吕蓓卡,从吟游诗人画廊俯身向下,唇边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滩上站在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肠好,”他说。“不像
另一位,你不会把我送疯人院吧?”当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浓穿过林子,那人个子颀长,
体态窈窕,给人蛇一般的感觉……
    可是迈克西姆仍自顾自说话,一边继续在藏书室来回踱步。“过了不久,我就抓住
她的把柄,那时我们结婚才五天。你还记得那天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情景吗?
我是想旧地重游,回忆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头上,放声大笑,黑发迎风飘拂;她把
自己的经历告诉我,那些话我怎么也不愿对第三者重复一遍。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
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姿色、头脑和教养。喔,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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