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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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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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朝他看,开始修挫起指甲来。他提到那个名字时竟那么自然,那么镇静,口
气是那么轻松,过了一会,我飞快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站在壁炉旁,双手插在口袋里,
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我暗自说,他是在想吕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机缘,我的结
婚礼品竟把吕蓓卡的结婚礼品毁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谁送给吕蓓卡的。他在脑
海中重温收到邮包时的情景。吕蓓卡如何兴高采烈。她对瓷器很精通。也许她跪在地上,
撬开那只装瓷塑的小匣子,这时他走了进来。她一定是抬起头来,朝他看一眼,接着莞
尔一笑。“你瞧,迈克斯,”她一定会这么说。“给我们寄什么来了,”说着就把手伸
进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条腿站立的、手持弓箭的爱神塑像。“我们把它放在晨室
里吧,”她一定是这么说的,而他呢,也在她身旁跪下来,于是两人一起赏玩那尊爱神。
    我还是一个劲儿修锉自己的指甲。指甲难看得不成样子,活像小学男生的指甲。指
甲根处的表皮长过了头,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几乎被咬得陷进肉里。我朝迈克西姆瞥
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炉前。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沉着而冷静,然而,心儿在胸口怦怦乱跳,脑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伏不
已。他点了一支烟,虽然我们刚用过午饭,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烟了;他把火
柴往空荡荡的炉堂里一扔,然后捡起报纸。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神情那么严肃,那么恍惚。”
    他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夹在他手指缝里的那支烟卷被扭弯了。“事实上我不过在
想,他们是不是选中塞雷板球队,让他们在奥佛尔球场上和中塞克思队交锋,”他说。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报纸折起。我转脸朝窗外望去。不多一会,杰斯珀来到我
跟前,爬上我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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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十三章
  
    六月底迈克西姆要去伦敦赴社交宴会。那是涉及本郡公务的一次宴会,只有男宾出
席。他离家两天,让我独个儿留在庄园里。我很担心他这次出门会遇到什么不测事件。
在我望着他的坐车在车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感到此别将成永诀,以后再也
见不着他啦。我指的自然是一场车祸,仿佛下午当我散步回来时,就会见到吓得面如土
色的弗里思正在那儿等着向我禀报噩耗,说某个乡村医院的医生已经来过电话。“你一
定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来,”他会这么说。“恐怕你得准备好承受巨大的打击。”
    接着又仿佛是弗兰克来了,我们就一起到医院去,迈克西姆已认不出我来。我就这
么坐在午餐桌前,胡思乱想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我想象有一大群本地人士来参加葬礼,
围聚在教堂墓地的四周,我自己则倚傍着弗兰克的手臂。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如此真切,
以至我连餐桌上的饭菜一点也没碰.而且一直竖起耳朵,生怕错漏了电话铃声。
    下午,我坐在花园的栗子树下,膝上搁着本书,可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一看到
罗伯特穿过草坪走来,心想一定有电话来啦,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太太,俱乐部来电
话,说是德温特先生十分钟前已到了那儿。”
    我合上书本。“谢谢你,罗伯特。他这么快就到啦。”
    “是啊,太太。一路挺顺利。”
    “他没有要我接电话。或者留下什么特别口信?”
    “没有,太太。只是说他已平安到达。电话是那儿的门房打来的。”
    “知道了,罗伯特。多谢你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再没有晕眩欲吐的感觉。心里的疑惧豁然开释,好似横渡过海
峡安然抵达彼岸一般。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所以一等到罗伯特回进屋子,就立刻爬过
长自,溜进餐厅,从食品柜里偷了些饼干。一共六块,是巴斯一奥利弗牌的。接着我又
随手拿了个苹果。真没想到会饿得这么慌。我走到林子里才开始大嚼起来,生怕在草坪
上吃会被窗口的仆人瞧见,那样一来,他们会到厨师面前搬口舌,说什么刚才看见德温
特夫人用饼干和水果填肚子来着,想必是不喜欢厨房里做的饭菜。厨师当然就不高兴啦,
说不定还会到丹弗斯太太面前抱怨几句呢。
    想到迈克西姆已平安抵达伦敦,再加上把那几块饼于吞进了肚子,我心情极为舒畅,
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在心头油然而生,大有无牵无挂一身
轻的味道,好比是孩提时代度周末,既不用上课,也不要预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
以套条旧裙子,穿双帆布鞋,跟邻屋小朋友在附近公共草地上一起玩“猎犬追野兔”的
游戏。
    我当时的感觉正是这样。来曼陀丽后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想必是迈克西姆到
伦敦而不在身边的缘故吧。
    我竟产生这种大不敬的念头,为此我颇为吃惊。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希望
他离开身边。而现在却如此轻松愉快,步履轻盈,情不自禁地要像孩子那样,连蹦带跳
地穿过草地,连滚带爬翻身下坡。我抹去嘴上的饼干屑,大声呼唤杰斯珀。哦,我所以
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我们穿过幸福谷,朝小海湾走去。杜鹃花已经凋谢,皱曲的褐色的残花零落散在青
苔地上。风信子花尚未凋零,在山谷尽头处的林子里铺下一层厚实的绒毯,花丛间还不
时冒出一些卷曲嫩绿的羊齿草。答藓溢出阵阵深沉的浓香;风信子花飘散着带点苦涩的
泥土味。我躺在风信子花旁的茂密草丛中,头搁在手掌上,杰斯珀守在我身边。它气喘
吁吁地望着我,样子傻乎乎的,唾液沿着舌头和肥厚的下颚往下滴。林中某处枝头息着
几只鸽于。四周一片恬静宁谧。我感到奇怪,为什么当你孓身独处时,同样的环境竟会
显得那么可爱。这时候要是有个朋友,旧日的同窗,坐在我身旁絮叨:“喂,顺便告诉
你,前几天我遇到老同学希尔达啦。你还记得她吗?就是那个打得一手好网球的同学。
她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这该多杀风景,多无聊乏味。你就顾不上欣赏身旁的风
信子花,也没法侧耳谛听头上鸽子的咕鸣。此刻我不希望有谁呆在身边,甚至迈克西姆
也不例外。要是迈克西姆在这儿,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躺着,闭目养神,嘴里还嚼着一
根青草。我一定是在一旁察颜观色,留神他的眼神和表情,心中暗自揣摩,这合他的心
意呢还是让他感到烦腻,还得不时忖度他在想些什么。而此刻我可以舒舒坦坦地躺着,
全然不必为此操心。迈克西姆这会儿在伦敦。以后要是还有机会子身独处,那该有多美!
喔,不,我是说着玩的。这种邪念岂非是对爱情的背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迈克西
姆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从风信子花丛中站起身来,朝杰斯珀厉声吆喝。我们一块
儿出了林子,沿山谷走向海滩。这时正值退潮,大海宁静而遥远。那边的海湾宛若平静
如镜的浩瀚湖面。望着此刻的大海,怎能想象出它汹涌咆哮的情景,正如置身于炎夏之
中岂能想象寒冬的萧瑟?周围没有一丝儿风,灿烂的阳光泻在轻轻拍岸的海水上;海水
漫人礁石之中,形成一泓泓漩水洼。杰斯珀一溜烟爬上礁岩,扭头瞥了我一眼,一只耳
朵往后耷拉在脑袋上。一副调皮的怪模样。
    “杰斯珀,别往那边去,”我说。
    它当然不听我的话,放开步子便往那边跑。“这个捣蛋鬼,”我说出声来,接着也
纵身翻上礁岩,去追赶杰斯珀,似乎并不是我自己有意要闯到另一侧海滩去的。“唔,
可不是?”我暗自嘀咕。“实在没法子。管他呢,反正迈克西姆不在身边。这总不能怪
我啊!”我踩着礁石间的水洼,哼着小调向前走,退了潮的小海湾,看起来与涨潮时不
一样,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狭小的港湾里海水大约只有三英尺深。我想。在这平静
的浅水中驾起轻舟,随波荡漾,确是够逍遥的。浮简还在老地方。上面漆着的是绿白两
种颜色,这我上回可没有注意到。也许是由于那几天霪雨不止,色彩不甚清晰。海滩上
阒无人影。我脚踩圆卵石,来到海湾的另一侧,爬上防波堤的石砌堤壁。杰斯珀俨然像
是识途老马。跑在头里。堤壁上安着一只环,一架铁梯自上而下伸入水中。也许那皮筏
就曾拴在这儿,而游人也是借这架铁梯上筏子的。浮简就在对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上面
还写着什么。我侧过身伸长脖子看上面的字:“Je Reviens”。怪有趣的名字。这不像
是一般的船名。不过那艘船原先也许是艘法国造的捕鱼船吧,渔船有时倒是起那种名字
的,什么“平安归来”啦,“我还安在”啦,等等。“Je Reviens”——“我归来”。
不错,这是个挺吉祥的船名,可惜用在那条船上并不恰当,因为它一去不复返啦。
    如果越过海岬处的灯塔,在那边的海湾航行,一定是够冷的。这儿海水平静如镜,
可是那边海岬处,即使在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潮水也在奔腾不息,水面卷起一层
白色的碎浪。小船一旦绕过海角,驶出陆地环抱的海湾,就得听凭风浪摆布,东倒西歪。
海水也许会哗哗扑上船来,在甲板上漫溢横流。手扶舵桐的驾船者也许会拭去溅在她眼
睛和头发上的水花,抬头向那绷得紧紧的风帆扫一眼。不知道那艘小船漆的是什么颜色,
说不定也是绿白双色,和那个浮筒一样。船身不很大,有个小船舱,弗兰克曾这么对我
说过。
    杰斯珀用鼻子唤着那架铁梯子。“走吧,”我说,“我可不想跟着你转了。”我沿
着港湾的堤壁走回海滩。林子边上的那座小屋显得不像上一次那么遥远,那么森然可怕。
这种变化是由太阳引起的。今天,没有淅沥的雨点打在屋顶上,我顺着海滩朝小屋缓缓
走去。说到底,那不过是座普通的小屋,里边又没住人,一点没什么好害怕的。不论什
么地方,只要有一段时间不住人,总会显得潮湿、阴森,连新盖的平房和别墅也不例外。
况且,他们还在这儿举行过月夜聚餐之类的娱乐活动。周末来客也许常上这儿来游泳遣
兴,随后乘船在海面上兜风巡游。我站定身子。朝屋前那座无人照看的爬满尊麻的庭园
打量了一番。得派人来清理一下。差个园丁来,不该把它丢在一边,荒芜成这般模样。
我推开庭园的小门,走到屋子门前。屋门虚掩着。我清楚地记得,上回我是把门关严的。
杰斯珀吠叫起来,把鼻子凑在门沿下一个劲儿嗅着。
    “别这样,杰斯珀,”我说。它还是死劲在唤个不停,把鼻子探进门框里。我推开
门,朝里边张望。屋里还是像上次那样黑洞洞的。一切依然如旧。蜘蛛网依然挂在船模
的索具上。不过,屋子尽头那扇通向船库贮藏室的门却开着。杰斯珀又汪汪大叫起来,
贮藏室里扑通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杰斯珀狂吠着从我跨下窜入屋内,随即朝
洞开着的贮藏室门猛扑过去。我跟在它后面朝里走了几步,然后犹豫不决地站在屋子中
央,心儿怦怦直跳。“杰斯珀,回来,别像个傻瓜,”我说。它站在门口,仍狂怒地吠
叫不停,声音近乎歇斯底里,贮藏室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像是耗子。如果是耗子,狗
一定早扑上去了。“杰斯珀,杰斯珀,过来,”我说。可是它不肯过来,我提起脚步慢
慢朝贮藏室门口走去。
    “里面有人吗?”我问。
    没有回答。我弯下身,把手按在杰斯珀的颈圈上,从门边探头向里张望。有个人坐
屋角里,身子靠着墙。瞧他那缩成一团的模样,似乎比我更胆颤心惊。原来是贝恩。他
想把身子藏到一张船帆的后面去。“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我对他说。他傻乎乎地
朝我眨巴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我没干什么,”他说。
    “安静下来,杰斯珀,”我一面呵责,一面用手捂住它的口勒;我解开自己的皮带,
穿进颈圈将狗牵住。
    “贝恩,你想要什么?”我又问了一声,这回胆子壮了些。
    他没作声,只是用他那双白痴般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看你还是出去的好,”我说。“德温特先生不喜欢有人到这屋子里走动。”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鬼头鬼脑地咧嘴傻笑,还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的另一只手
始终藏在背后。“贝恩,你手里拿着什么?”我说。他像孩子似地乖乖把另一只手伸给
我看。他手里拿着根钓丝。“我没干什么,”他又咕哝了一遍。
    “这根钓丝是这儿的吗?”我说。
    “嗯?”他说。
    “听着,贝恩,”我说,“你想要这根钓丝,拿去得了。不过以后可别再拿了。拿
人家的东西,不是诚实人干的。”
    他没吭声,光是朝我眨巴着眼睛,不安地扭动身子。
    “过来,”我口气坚决地说。他跟着我走回大房间。杰斯珀已不再吠叫,只顾嗅着
贝恩的脚后跟。我不想在这屋里再呆下去,快步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贝恩拖着脚步,
跟在我后面。我随手把门带上。
    “你还是回家去吧。”我对贝恩说。
    他把钓丝当宝贝似地攥在胸口。“你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吧?”他问。
    这时我才看到他害怕得浑身直打哆嗦。他双手颤抖,像哑巴似地用哀求的眼光死死
盯着我。
    “当然不会,”我温和地说。
    “我没干什么呀,”他又说了一遍。“对谁也没有说过。我不想被人送进疯人院。”
一滴眼泪顺着肮脏的腮帮子滚下。
    “好的,贝恩,”我说。“谁也不会撵你走的。不过,你以后可别再上那屋子去了。”
    我转身走开,他又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来,来,”他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傻笑着。他伸出手指朝我一招,随后转身向海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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