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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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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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页被我剪得一干二净,连毛边也没留下。剪掉这一页后,诗集显得洁白,变成
一部没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的扉页撕成碎片,丢入废纸篓。接着,我又在临窗的
座位坐下,可是心里还尽想着纸篓里的碎片。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站起身来,再去看
看纸篓,即使在撕碎以后,墨水还是又浓又黑地出现在眼前,字迹并没有毁掉。我拿了
一盒火柴,把碎纸片点着。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仿佛在给纸片涂色,卷得纸边起皱,
使上面的斜体字无从辨认。纸片抖散,变得褐色的灰烬。最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
曲着,显得比原先更雄伟,接着也在火焰中成了齑粉。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轻盈
的细尘……
    我走向脸盆,洗了手,顿时觉得好过一些。好过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墙上挂的日
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洁净感,觉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满欢快的
信念。门开了,他走进房间来。
    “一切顺利,”他说。“开始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会儿已开始恢复,我现
在下楼到服务台去给她弄车票,保证让她赶上第一班车。她曾犹豫了一下。我想她是想
当我们的证婚人。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去吧,跟她谈谈去。”
    什么高兴、幸福,这类话他都没说,他也没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他只
是朝我一笑,挥挥手,就独自沿着走廊走开了。
    我惴喘不安又难以为情地去见范?霍珀夫人,那模样活像一个通过别人之手递上辞
呈的女佣。
    她临窗站着抽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儿上衣绷
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脑门上。
    “啊,”她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一定与对他说话时的腔调完全不一样。“看来
我得付你双倍工资。你这人城府实在深。这事怎么给你办成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讨厌她那种奸笑。
    “算你走运,幸亏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
打发的,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健忘。天哪,还说在练网球。你知道,你满可以对我说实
话。”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上下左右,眼光扫过我的身子。“他对我说,过不了几天你们
就要结婚。你没有亲人,不会东问西问,这对你说来又是一件幸事。好吧,从现在起这
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们会作何感想。不过,得由他自己
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岁,”我说。“而我看上去并不止我这点年纪。”
    她笑了,把烟灰往地板上乱撒着说;“这倒不假。”她仍然用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眼
光端详着我。她是在判断我全身的价值,像家畜市场上的行家那样,她的眼光寻根究底,
使人觉得难堪。
    “你说,”她装出亲呢的样子,像是朋友间说私房话,“你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事情?”
    她简直就像提议付我百分之十佣金的女裁缝布莱兹。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
    她又笑了,还耸耸肩。“啊,好吧……没有关系。不过,我常说英国姑娘都是黑马
①,别看她们表面上只关心曲棍球,其实很难捉摸。这么说来,我得独自去巴黎,让你
留下,等你那位情郎弄到结婚证书。我注意到他并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      ①指实力难以预见,成绩出人意料的赛马。现常引申指人。
    “他大概谁也不请。再说,到时候你反正已经动身了,”我说。
    “呣,呣!”她取出化妆盒,动手往鼻子上扑粉。“想来,你作这个决定总是经过
考虑的,”她接着说。“不过,事情毕竟很仓促,对吗?只有几星期的工夫。我看他这
人并不怎么随和,你得改变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的习惯。你得明白,到目前为止,你一
直过着非常闭塞的日子,我也没带你跑过多少地方。你今后要担负曼陀丽女主人的职责,
说句老实话,亲爱的,我看你根本对付不了。”
    这就像一小时前我对自己说的那一切的回声。
    “你没有经验,”她又接着说。“你不了解那种环境。在我的桥牌茶会上,你连两
个连贯的句子都说不上来。那么,你能对他的朋友们说些什么呢?她在世的时候,曼陀
丽的宴会远近闻名。当然,这一切大概他都跟你说起过?”
    我沉吟着没有接话。感谢老天,她不等我回答又接着往下说了:
    “我自然希望你幸福;另外,实话对你说吧,他的确很诱人。不过,嗯,请原谅,
我个人以为,你犯了个大错,日后会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回头看我的脸色,也许,她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可我决不爱听这样的
真心话。我抿着嘴不说话,也许表情有点阴沉,所以她只好一耸肩,往镜子跟前走去,
把那顶蘑菇状的的小帽拉直。她终于要走了,我可以从此不再见到她,我打心眼里庆幸。
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受雇于她的几个月时光,我不免怨气难平:替她捧着钱袋,跟在
她后面东奔西跑,像个呆板、无声的影子。确实,我没有阅历,羞怯幼稚,一个十足的
傻瓜。这一切我全明白,用不着她唠叨。我看她刚才说这番话完全是有意的,因为出于
某种无法解释的女性立场,她恨这桩婚事,她对于人们各种价值的估计,由此遭到了当
头一棒。
    我才不管这些,我要忘掉这个女人和她的讥讽。从撕下扉页,烧掉残片时起,我开
始产生一种新的自信。往昔对我俩已不复存在,他与我两人正在重新开始生活。过去,
就像废纸篓里的灰烬一样,已经烟消云散。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将以曼陀丽为家。
    她马上就要离去,独个儿坐着卧车哐啷啷赶路。他与我将在旅馆餐厅里共进午餐。
仍旧坐在那张餐桌旁,规划着未来。这是意义重大的新生活的起点。也许,她走后,他
终于会告诉我他是爱我的,他觉得幸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时间;另外,这类话毕竟
不很容易说出口,一定要等到时机成熟。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她在镜子里的映像。她
盯着我瞧。嘴角挂着隐约的容忍的浅笑。这下子,我以为她终于要做一点友好的姿态了,
伸出手来,祝我走运,给我打气,对我说一切将非常顺利。但她还是只管微笑,绞着一
绺散开的头发,塞回帽子底下去。
    “当然啦,”她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你。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你吧?
实际情况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经受不了,简直要把他逼疯。你进房间之前,他差不多
承认了这一点。要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下去,他硬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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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七章
  
    我们于五月初回到曼陀丽,按迈克西姆的说法,是与第一批燕子和风信子花一起到
达。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时节:山谷里杜鹃花浓香泌人心脾,血红的石南花也正怒放。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们离开伦敦,驱车回家,下午五时左右,已快到达
曼陀丽,正可以赶上喝午茶。直到此刻,我还记得当时自己那模样,尽管结婚才七个星
期,穿着却同往常一样,不像个新娘:灰黄色的紧宽衫,石貂鼠皮的小圈脖,还披着一
件不成样子的胶布雨衣,雨衣大得很不合身,一直拖到脚踝。我当时想,穿上这样的雨
衣才能表示出伦敦天气不佳;而且因为雨衣很长,可以使自己的身材显得高大一些。我
手里捏着一副齐臂长手套,另外还有一只大皮包。
    “这是伦敦的雨,”动身时迈克西姆说。“你等着瞧,待会儿等我们驶近曼陀丽,
一定是阳光满地的好天气。”他说得不错,到了埃克塞特,乌云被抛到后面,越飘越远,
头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前面是白色的大道。
    看到太阳我真高兴。因为迷信,我总把雨看作凶兆,伦敦铅灰色的天曾使我郁郁寡
欢。
    “觉得好过些吗?”迈克西姆问我。我朝他笑笑,执住他的手,心想对他说来,回
自己的家该是何其轻松自如:信步走进大厅,随手捡起积压的信件,按铃吩咐送上茶点。
可是对于我的局促不安,他能猜出几分?他刚才问我,感到好过些吗?这是不是说他理
解我此刻的心情?“没关系,很快就到了。我看你需要用些茶点。”他放开我的手,因
为前面是一个弯道,得放慢车速。
    我这才知道,他是以为我觉得疲乏,所以不说话,根本没想到此刻我害怕到达曼陀
丽的程度决不亚于我在理论上对她的向往。一旦这个时刻临近,我倒又希望它往后挪。
最好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着不带个性特点的炉火。我宁愿
自己是个过往旅店,一个热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来曼陀丽的迈克西姆?德温特的妻
子。我们驶过许多景色明快的村落,农舍的窗户都显出厚道好客的样子。一个农妇,怀
抱婴孩,站在门口向我微笑;一个男子,手提吊桶,当啷当啷穿过小路,朝井边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俩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们的邻人也行。晚上,迈克西姆
斜靠在农舍门上,抽着烟斗,为自己亲手种植的葵薯长得茁壮高大而自豪。我呢?我在
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厨房里忙乎,铺好桌子,准备吃晚饭。梳妆柜上,一架闹钟滴答滴答
走得安详。还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饭后,迈克西姆读他的报纸,靴子搁在火炉的
挡架上。我则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无可怀疑,那样的生活是安详而有规
律的,还轻松自如,不必按刻板的准则行事。
    “只有两英里了,”迈克西姆告诉我。“你看见那边一长排大树吗?从那儿的山顶
倾斜着伸向山谷,过去一点就是大海。那就是曼陀丽,那些树木就是曼陀丽的林子。”
    我强作笑容,没有答话。我只感到一阵惊惶,一种无由控制的眩晕。那种狂喜的激
动和幸福的自豪感都一股脑儿作了烟云散。我像一个被人牵着第一天上学去的幼童,也
像一个初次离家外出求职的稚嫩的年轻使女。结婚以来短短七个星期中好不容易学到的
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这会儿简直成了在风中发抖的一块碎布片。我连最起码的行为
准则似乎也忘了个精光,待会儿可能左右手不分,应该站着还是坐下,吃饭时应该使用
何种汤匙和餐叉,都会乱了套。
    “依我说,把胶布雨衣脱了吧,”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这儿根本没下雨。还
有,把你这条可笑的皮围脖拉拉正。可怜的小乖乖,我就这样急急忙忙拖着你回家来了。
看来,你本应该在伦敦添置些衣服才是。”
    “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不在乎,”我说。
    “大多数女人成天只考虑穿着,”他心不在焉地说。转弯以后,我们来到一个十字
路口。这儿是一堵高墙的起点。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迄今未有的激动,我则用双手紧抓着汽车的皮椅。
    汽车转入弯道,左前方出现两扇大铁门,旁边是看门人的屋子。铁门大开着,进了
门便是长长的车道。车进门时,我看到门房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有几张窥探的脸。一个小
孩从屋后绕出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慌忙往椅子里一缩,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
些人为什么探头探脑,小孩子为什么瞪眼张望。他们是想看看我的模样,这会儿也许已
起劲地在小厨房里哄笑着议论开啦:“只看到她那帽顶,”他们会说。“她不肯把脸露
出来。不打紧,赶明儿就可以知道这人的长相,宅子里准会有消息传出来。”
    也许,对我的怯生的窘态,他终于有几分觉察,所以就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一
边笑着说:“这儿的人有些好奇,你可别介意。大家都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也许几个
星期以来,他们非此莫谈。你只要态度真诚自然,他们肯定都会喜欢你,至于家务,你
一点不用过问,一切全由丹弗斯太太料理,就让她去操持好了。我看,一开始她会对你
摆出生硬的态度。这人的性格很怪。可你不必在乎,她的作风就是这样。看到那些灌木
吗?紫阳花开的时候,这一带的灌木丛就像一堵深蓝色的围墙。”
    我没有吭声。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乡村小铺里买彩图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着明
信片,我走出铺子,来到明亮的阳光下,心里暗暗得意:把这画片收进影集倒挺合适,
“曼陀丽”,多美的名字啊!可现在曼陀丽竟成了我的家!我将给朋友们写信:“整个
夏天我们将呆在曼陀丽,请你们一定来玩。”这车道现在对我说来既新奇又陌生,但以
后我会非常熟悉它,在这儿散步时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个转弯,什么地方有一个拐角;园
丁在哪儿修剪过灌木,在哪儿截去一枝,我能马上看得出来。我顺着车道走进铁门旁的
门房,嘘寒问暖:“今天腿觉得怎么样?”那时,那位老太太将不再对我表示好奇,她
会欢迎我去厨房作客。我真羡慕迈克西姆,无忧无虑,泰然自若,嘴角挂着微笑,这表
明回家来他很高兴。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这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远了。
我多么希望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可当时我觉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窘
态,我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久居曼陀丽的老妇人。
    铁门砰地一声在我们后面关上,再也看不见尘土飞扬的公路。我发现车道与自己想
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我原以为曼陀丽的车道一定是条宽阔的大路,上面铺着沙砾,两
边是齐整的草坪;路面经常用耙子和扫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这样,倒是像条
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条小径宽阔多少。道旁两排大树,枝条摇曳,交
错纠缠,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浓荫,我们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绿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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