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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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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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老了,老了,真老了。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也怪不了别人的。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老了就老了。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3)
  新疆爷舀了一缸水。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够一顿了。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无耳。无耳好。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几十年了,都这样。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新疆爷要和面了。他取过那个大碗。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的,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端了碗,坐门坎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那是条黑狗。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

丈夫(1)
  “起床啊,相公。”改改妈笑嘻嘻撩开被窝,在丈夫白嫩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看着丈夫赤裸的身子,她想起了夜里的疯癫,脸上有些发烧。丈夫动了动,嘴里不知咕嚅了一句什么,便又发出均匀香甜的鼾声。改改妈有些不忍叫他。她望着丈夫刮去胡须后年轻的白汪汪的脸,心里充满了甜蜜。丈夫不在家时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消失了。她想,不管咋说,男人是人面子上走的,吃的是国家粮,端的是铁饭碗,风不吹日不晒的。——她们男人的脸有这么白吗?一想,又笑了。她望着地上的大提包,和放在桌上的糖、点心、衣服等,感到有热水一样的东西在心里流。她想,这些,她们有吗?她们的男人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低着头干活,牛一样。知道给她们买这些吗?……就是知道的话,有那么顺手的票子吗?土里刨食不容易,粮价又低,啥价都涨,三月五月又是要这个费那个费的,连油盐酱醋都从鸡屁股里抠呢,哪有闲钱买这些……还是自己的男人好,月月有个麦儿黄呢。改改妈笑了,抿抿嘴。
  太阳很高了,日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把那红白方格的床单照得越加新鲜。改改妈想叫醒丈夫,又不忍打断那香甜的呼噜。夜里睡得似乎晚了些,他那个疯样,嘻嘻,都说是久别胜新婚呢。几个月来上一回,不疯?才怪呢。她想起了电视里广告壮阳药时,女人那充满暗示和象征意味的抿嘴动作,笑了。对着镜子,她像那个女人一样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她发现自己笑起来还真好看呢。男人也说她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娃娃,只是黑了些。她想,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她用毛巾擦擦镜子上的灰尘。灰尘有一层了。男人不在家时,谁有心思打扮呢?胡乱在脸上擦几把,头上梳几下,懒得照镜。现在,从一尘不染的镜子里,她发现,脸上透出一种异样的红润。这似乎是她往常所没有的。为啥丈夫能使她黄缥缥干巴巴像脱水苹果似的脸上添一晕奇异的红润呢?她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往深里探究。她在镜中女人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改改妈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从早晨到现在,已是第三次梳了,总觉得式样不称心,总感到缺了些啥,但又说不清究竟缺了啥。她记起电视上有个女人的头发那么润泽光亮,一抖,黑瀑布似的,人因之俊逸了许多。她记得那是为一个什么香波做的广告。心想,下次一定叫他买瓶试试。女人美在头,男人美在脚。不管穿多好的衣服,发式不好或头发萎黄无光,马上就会把衣服的美冲个干净。不管多少钱,一定要叫他买一瓶,活人嘛,掐掐捏捏做啥呢。改改妈一边想一边梳头,竟发现头发还是散披着好看,洋气,清清凌凌像带着仙风呢。一扎上皮筋,或编成辫子,那种灵动和飘逸就没了,反倒多了种呆板的穷酸气,和那件洋气的衣服极不相称。——只是,村里女人会说闲话的,会说她妖,说她骚,男人一来就妖妖道道连腿都夹不住了,难听得很。改改妈甚至还想象出了她们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指指戳戳的模样。她想,叫她们说去,指去,嚼烂舌头,只要自家男人不说就成。谁能管住那些长舌头婆姨们的嘴呢?说三道四的,能在驴头上说出角来。平素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说她男人不在家熬不住了,收拾得那么花哨,想勾引野汉子呢。总不能整天土眉土眼,头发像鸡窝,指甲一寸长,再穿件结满垢痂的衣裳吧?男人毕竟在人面子上走,总不能给他丢人现眼。再说,真那样,她们又会骂她是个懒脏婆娘龌龊鬼。——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你咋也不好,干脆就不管它。想咋,就咋。
  男人的鼾声仍均匀地响着,繁衍着一种十分醉人的氛围。改改妈有些迷醉了。她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一点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清。她想,被子仍是旧被子,屋子也是旧屋子,为啥男人一来,感觉就大不一样呢?望望丈夫熟睡的脸,她笑了。她真想上炕偎在丈夫怀中,轻声地说一阵话。这是她最美的一个梦。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毕竟大天老白日,村里人说不准啥时就会闯入庄门。男人一来,串门的人肯定不少。丈夫准备了不少好烟呢。改改妈最爱看的就是丈夫给村里人递烟时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热情、矜持和优越感掺和在一起的笑。村里男人绝不会有那种笑。他们笑起来只会哈哈哈张着大口,露出被烟熏黑又沾满粘物的牙齿。恶心。改改妈轻蔑地笑笑。她们能有这样的丈夫吗?她们能拥有这样的笑吗?她们的丈夫只会在接烟时讨好地笑几声,塌着腰,缩着脖子,嘻嘻嘻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然后便把烟放在鼻下嗅嗅,才点着,美美地吸一口,连个烟丝儿也舍不得吐出。哼,一支烟,值得这样吗?穷酸相。改改妈耸耸鼻头。哪像自己丈夫那样气派,笑时轻易不露齿(露齿也是雪白色的,她倒希望他露出叫她们瞧瞧),头不点,屁股不晃,礼数不少,架子也不塌。绝对见过大世面的,像电视上接待外宾的大官。嘻嘻。改改妈笑出声来了。她望着男人的脸,越望越痴迷,竟将自家身子忘了。
  门外有歌声传来。改改妈知道,是女儿放学了,就离开炕沿,顺手捞过笤帚,在炕沿上刷刷刷扫了几下,一边扫,一边大声说:“起呀,晌午了。”她这话是说给女儿听的,连她都觉出了话音中的心虚意味,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
  “哟,爹是个懒虫,还睡呀?”改改蹦蹦跳跳进了屋子,放下书包,摇摇她爹的头,捞过被角欲掀。改改妈急了,怕女儿看见丈夫赤裸的身子,就按住被头,说:“别揭被子,你爹身上有汗呢,小心着凉。”改改放了手,对妈做个鬼脸,说:“哟,妈妈披上头发,真好看。”改改妈红了脸,不自在起来。改改说:“真好,像电影演员。”改改妈笑了笑,偷眼望一眼丈夫。丈夫却早将女儿摇断的呼噜接续上了。

丈夫(2)
  改改揪住爹的耳朵,晃几晃。男人睁开眼,打个哈欠,却又将两个被角压在肩下。改改妈笑道:“起吧,晌午了,吃了饭要拉糊水呢。”男人问:“拉啥糊水?”女人说:“粉丝厂的糊水。谁家都拉呢,拉了喂猪。”
  男人准备起床了。改改妈就打发女儿去鸡窝里收鸡蛋。女儿挤挤眼,出去了。改改妈说:“快起,别叫丫头看见你身子。”丈夫望着女人的某个部位做个鬼脸,就掀开了被窝。
  改改妈说:“我披上头发好看不?”男人边穿衣边说:“嗯,好是好,就是……你不怕人说闲话?”改改妈说:“让他说去,你觉得好看就行。”男人瞅了女人一眼,啥话都没说。
  吃过午饭,改改妈从车棚下拉出架子车。车上放着一个旧油桶改制的大桶。她按按车轱辘,发现车胎有些瘪,就取过打气筒打起来。车胎里顿时响起吱吱的声音。丈夫见了女人的动作,便鬼鬼祟祟在女人身旁说了句什么。女人红了脸,嗔道:“不害臊,你就想到这个。”改改问:“爹你说啥?”男人说:“我说你妈力气真大。”
  改改妈说:“来呀,你也拉拉车子,尝尝农民的滋味。”男人说:“拉就拉,我又不是没拉过。”女人说:“算咧,你想拉,我还舍不得呢。人会骂我把个国家干部当驴使唤呢。嘻嘻。”
  女人拉着车子出了庄门,丈夫和女儿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女人说:“哟,我忘了。去,你把那个呢子褂子披上,鞋上擦些油。”丈夫说:“打扮啥呢?又不当新女婿。”女人说:“叫你穿你就穿,人多处不摆赛,哪儿摆赛呢?”丈夫想想,笑笑,从妻子手里接过钥匙。女人说:“装几盒烟。拉糊水的人多。”
  改改妈望着丈夫进了屋子,就问女儿:“妈的头发披着真好看?”女儿说:“真的。”“人说不说?”“说啥呢,关他们屁事。”“衣裳呢?”“好看。”“裤子呢?”“好看。”“屁。”“真好看嘛,我一说不好看,你又不高兴了。”
  丈夫出了庄门,真换了个样子。头梳了,皮鞋擦了,披上呢子褂子,显得很气派,真有种国家干部的派头了。改改妈笑了笑,问:“烟拿了吗?”“拿了。”女人说:“先拆开一盒,不要见到人再拆,叫人以为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男人望着女人笑了笑,取出一盒,拆开,在嘴上叼了一根。
  女人问:“你说实话,我的样子好看吗?”男人说:“好是好,可人家会说闲话呀。一个乡里人,打扮得洋里洋气。人会说山西骡子学驴叫呢。”女人恨声恨气地说:“叫他们说去!你越怕,他越说,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管他呢。”丈夫说:“不管就不管……头发还是辫住的好。”“不辫!”改改妈气恨恨地说了一句。
  路上人很多,见了改改爹,都问啥时来的。改改妈就给丈夫使眼色,叫他掏烟。烟一递,气氛越加活了,都说还是国家干部好,月月有个麦儿黄,不像农民,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改改妈听了,就眯着眼睛笑。
  粉丝厂门侧的洼处已挤满了人,大多提着桶子候在那个出糊水的水泥罐前。改改妈看着表,知道放糊水的时间还早呢,就不去凑那个热闹。再说,她今日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拉糊水。她发现许多女人都望她的丈夫,目光很粘乎;但却不明里望她。偶尔,也有女人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瞅她一眼,但马上又会把视线转向别处。倒是有不少男人望她,目光很热,但改改妈不在乎男人的反应。她今日的一切不是为了吸引男人,而是为了叫女人嫉妒。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女人们的表面往往和内心相反,她们越是故作淡漠,心里越是翻着醋浪。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几个女人在远处叽叽咕咕朝她指指点点,到了近处却将视线移向百米外的一头老牛。她偷偷笑了。
  丈夫正在给男人散发香烟,脸上带着那种外交官似的笑。那笑充满优越感,和接烟人脸上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像一个修养极好的贵族在帮助流落街头的老人,其真诚虽无可挑剔,但总叫人感到一种施舍的味道;贵贱高下的对比十分明显。改改妈看着丈夫新崭崭的衣裤和那件充满富足韵味和派头的呢子外衣,又望望“她们”的丈夫们那因常拉糊水而变成黑亮铠甲的衣裤,心里充满了快意的满足,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丈夫递烟引起的廉价热闹很快消失了,男人们本能地把目光集中到突然间鲜亮起来的改改妈身上。这种注目礼是肆无忌惮的。改改妈甚至觉得有凉风在进入她的肌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是男人们的一种自然本能的行为,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扮出了啥毛病。她想到了那个叫“马帮子”的女人几天前竟没留意自己的袜子已褪到前脚掌上,露出了一个结满垢甲的脚面。她想:是不是自己披着头发不好看,显得像妖精一样?她可不想给人一种妖精的感觉呀;或者衣服和裤子色彩搭配不好显得难看;或者有其他意外的缺陷,诸如裤缝偏了等等。她装做整理女儿衣服,低头复查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并没有发现鞋袜有“马帮子”的那种意外,只是溅了些土,使她有些不太舒服;裤子除裤脚处有几斑土星外,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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