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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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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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孔里迸出四声哼哼。说二十五上吉守怕是能遇上鬼吧!提拔他当个驴粪官,要是他能干成点事,大叫驴也能哼儿叽儿录一盘磁带当唱片卖,老犍牛也能甩着尾巴当芭蕾舞演员。村里人有时也极为敬重大话,因为他在兰州看过什么芭蕾舞,说女人男人精着大腿搂搂抱抱,叫人怪怪的。
  三月里的一天,村里人都到边湾河里拾碎石头,说是要铺柏油路,是乡上摊派的。村子周围也有石头,可尽是碗大升子大斗大的,铺不成路。于是,村里人便到村东的边湾河里去拾。回来时,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不一会,村里人便听到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干扎扎的刺进耳孔顺神经钻入大脑,激得村里人打一个冷颤。灵官跑出庄门,见大话家院里好像火光冲天,照得白杨树梢都在发亮。第二天,全西山堡的人就都说大话的丫头叫火烧坏了,拉到凉州城里看去了。玲玲平日和青青最好,那天拾石头时也在一搭里边拾边喧。青青说,玲玲头天黑里做了一个很害怕的梦。当时青青问什么梦,玲玲红着脸忸怩了半天,说你不要给人说。青青说放心我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像那些说长道短嚼舌头烂舌根的婆娘吗?玲玲说我知道你不是,才给你说。青青问啥梦?玲玲红着脸贼溜溜瞅了瞅四周,说你真的不要乱说。青青说我真的不乱说。玲玲说那梦吓人得很,梦见我在小屋里照镜儿,镜儿里的我脱得光光的,连奶子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青青说,这有啥吓人的。玲玲说,还有呢。镜儿里的我精着身子,身后站着两个精尻小伙子,要抓我。我就跑,跑呀跑,我越跑,他们越撵,我跑到边湾河里,就在拾石头的这儿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说完,青青的头发格楞楞 了三次,玲玲的嘴唇紫丢丢抖了四下。青青望了望旁边乱葬岗子上的坟鼓堆,觉得身子在发麻,就拉着玲玲到男人多的地方去拾。回来时,天黑乎乎的了,点灯时,玲玲的身子着了火。
  玲玲被拉到城里看了四天。医生说,这儿设备差,让他们送到兰州看,于是又去了兰州。玲玲的嫂子说,那火起得好怪,屋里没亮,玲玲点灯,灯里又没油,就拧开他爹要来的一塑料桶柴油去添油,盖子一开,火就扑了出来,扑了玲玲一身。还说,记得缸里有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记得房子后头的沟里有雨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你说怪不?玲玲着实叫,火着实烧。烧了好一会儿,玲玲爹才抱了床被儿裹在玲玲身上,让她打滚火才灭了。唉,玲玲的衣裳烧得光光的,又是料子货,一见火就粘在身上,身上淌着黄水,又不能盖被儿,纱巾一盖也扯不下来,一扯,玲玲就扯着嗓子吱哇乱喊。拉到城里后,玲玲死命叫,医生没日没夜洒一种药水。四天后,又拉到兰州。兰州住了四个月院,肉皮怎么也不往好里长,你说怪不?医生还得往玲玲身上洒药水,不洒,玲玲就直着嗓门喊妈妈。四个月后,前去兰州侍候玲玲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骨灰盒。大话说,不带来骨灰丫头的魂灵子就没着落,也得当破头野鬼。那些天,大话整天抹泪,说早知道就不往兰州拉。那天拉往兰州时,玲玲就说,她反正活不了,再不要花那个冤枉钱,她说她的事她知道。灵官问,火究竟是咋起的?大话说是柴油着了。灵官说柴油不放捻子不着,怕是汽油。大话说不是汽油,我亲手装的。灵官问塑料桶是不是装过汽油,大话说好像没有装过,反正是问人借的,谁知道他装没装过。那些天,西山堡的人都知道了玲玲做过的那个怪梦,当然是青青说的。村里人都说玲玲的魂灵子怕在拾石头时就被那两个鬼抓去了,都说青青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说谎话,那梦想必是真的,都说边湾河她们拾石头那儿前些年真埋过两个年轻死鬼,是找不上媳妇喝毒药死的。

长烟落日处九(2)
  骨灰盒带回来后,八爷就劝大话把它埋到边湾河里,不然村里不会安稳,还会死丫头的。大话就埋到了边湾河里。八爷埋怨大话,说丫头大了就要许人,不许人,就生怪事,玲玲的魂灵子明显是让那几个鬼小伙勾去的。大话便后悔得撞头抢地,头上青一块紫一块。三宝爹却挤眉弄眼对吉守妈说,嘿嘿,让他挣,挣得多出得多还搭个人,嘿嘿,这下,吃不上的得兜上,嘿嘿,嘿嘿,穷有个穷活法,人安康就行。那些天,傻爷见灵官就说,这是大话命里定的,躲是躲不过的。还好,才死了个丫头,娃子好好的,要不然,大话死了都没人给端口汤水。还重三倒四说,一个人的禄粮是天定的,就像一条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装,口袋就会撑烂。双生本是个穷命,可偏偏不安分,要硬三扒四地挣大钱,这不,口袋一胀烂,人就死了。大话也是,命里不该他挣大钱,可他硬要挣。这下倒好,玲丫头是个要债鬼,前世里大话欠过她的钱,要不够,是不死的,说得灵官直喊头疼。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和狗娃嘀咕了一夜后出了西山堡,听说去找信用社的一个同学。四天后,村里便听说灵官和狗娃合贷了几千块钱,说是买了个拖拉机,七成新,要跑运输,气得八爷咳嗽了三天,傻爷摇着头叹了四天气。

长烟落日处十(1)
  整个凉州,西山堡最冷。西山堡最冷的节儿又数三九腊月天。八爷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大寒小寒,冻死老汉。”不过,几十年来,倒也没听说冻死过老汉,只是隔几年总有几个耐不了寂寞偷偷外出玩耍的娃儿冻僵在滩上,身子紫紫的,像涂了层漆。夜深人静时,便听到北边的滩上传来幽幽咽咽的娃儿哭声。见多识广的八爷就说是冻死娃儿的魂灵子在嚎哭,可灵官却说是诱窝的猫儿在叫春。至于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离开村子向黑洞洞张着大口的戈壁滩迈进一步。一入冬,戈壁深处总有股寒流泼妇般嚎叫着扑向西山堡。天空也总是蒙一幅阴惨惨的尸被,罩得村子有股森森的死气。那时节,大佛爷山也泛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干冷干冷的刀子似的寒风吹得山坡的裂缝更大了,时时能听到冻层断裂的声响。偶然间一落雪,风就越狂,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山上的雪被风卷起,扯天扯地压向西山堡,似欲埋葬这个孤零零可怜巴巴的山村。那当儿,西山堡人穿着的老皮袄厚棉裤也挡不住针尖儿般往肉里扎的寒风。于是,谁都不出门,谁都偎在烫炕上。门口于事无济地吊一块破单或破毡挡着挡不住的风。炕上放一个盛满煤灰的破脸盆,盆里放一个不知用了几辈子的用洋铁皮卷成的小炉架,中间墁上泥又架上火。老汉就盘盘大脚坐在炕上伸出枯枝般的手烤火,喧天喧地喧收成,喧年轻时干过的荒唐事。光景好点儿的人家就用木头做一个大炉架儿,用土块在木架间砌个炉样,架上火,炉上搁一个盛着酽茯茶的茶壶,炉边放几条长板凳,让前来串门的人一边喝茶一边喧谎。
  过冬至时,西山堡的气候还不算最冷,但那时老汉们的胡须还是挂上了冰碴,鼻尖上也总是颤巍魏悬着亮晶晶的清鼻涕。大襟主袄上勒一截草绳,甩着大裤裆到陈家老庄下的南墙 里晒盼了多日才露出了头脸的太阳。不到三九天,谁家都舍不得架火,做饭用谷根和麦秸烧灶火。那点儿煤要等到天最冷的节儿在睡房里边做饭边取暖。八爷好说:“过冬至,冻鼻子。”其实不到冬至日,西山堡人的鼻头就已变得红丢丢紫凛凛的,袖口处早已在擦了无数次清涕后如上了层黑漆,一摸硬侉侉,一敲啪啪响。村里的娃儿们也穿上了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裤,破口处常常有黑棉花或毛露出,像个毛腿鸡儿。冬至夜,他们便兴冲冲出了门,抱一抱子麦秸在门口放一堆火。要是有人怕冷,前来挂络的娃儿便说:“哟,哟,三九天的驴还不过河了。”于是,便去。去了,便围着火烤,烤一阵,转几圈,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地燎毛病。随后,抓一把黑灰往同伴脸上墁,墁成个戏上的包公也不恼,还嘻嘻笑。黄牙被黑灰一衬,反倒雪也似的白。八爷说,火能逼邪,沾点儿邪气的东西都怕火。于是,那夜,西山堡最缺烧的最小气的三宝妈也会让自己的娃儿抱几抱子麦秸烤火。那夜,村里的娃娃大人的脸上都沾着一大块黑灰,八爷的脸上也有。八爷说,有冬至烤火时的黑灰打的记号,恶鬼见了也不敢惹。还说,冬至日一烤火,整个冬里就不冷。几十年来,八爷烤了几十次火,挨了几十次西山堡冬天的冻,用冻牛粪烤化热敷了几千次一立冬便肿如馒头的手背,拿黑膏药拔过上万回一入冬便裂得像娃娃嘴样的脚后跟。可是,直到他七十五岁死去那年的前一个冬至夜,他还是对烤火的人说,冬至夜烤火,一冬就不冷。麦秸火一着败时,大人们便让娃儿们赶紧离开到别处去烤,剩下的那堆火红火红还在冒丝儿烟的火籽儿就留给死去的先人们和滩上的破头野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驱邪气的火反倒能招来变成了鬼的先人们和邪气四溢的破头野鬼。八爷也不知道,只说是祖宗们这样说的,想必是不错的。折腾到半夜,才回家,用大拇指捏团好的大豆大小的面蛋儿做杏皮疙瘩儿吃。冬至夜是西山堡一年中最热闹的夜,到处是火光,直烤得白昼间惨白冷峻的大佛爷山也在淌汗。那夜,全村的娃儿们满世界跑,满世界叫,吱哇乱喊声直到深夜才息。
  腊月一到,天便愈冷。太阳像个西山堡的光棍汉,露出了一种忧郁畏缩可怜巴巴的穷酸相。被践踏过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件硬邦邦的盔甲。冷透的空气液体般摸得着,砭骨的暴虐的冷风拼命扑打着西山堡人吊在门口的破毡。裹着霜花的寒流尖利地叫着,时时撞开掩着的房门,劈头盖脸卷向屋里人。风声如涛声般汹涌时,屋里人便像置身在颠簸不已的船舱里,破毡时飞时落,屋里忽明忽暗,房屋也似在随风涛上下晃荡。一出门,凛冽的寒风便暴戾地灌进胸腔,激得人透不过气来。每讲一个字就从口里喷出一股浓烟般的哈气,冻僵的下巴不听使唤,上下齿蹄声般叩击,嘴唇紫勾勾的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也似乎变成了冰。据瞎仙说,腊月初八是王莽篡朝的日子,那日老天爷发了怒,于是天格外的冷。后来造反的人杀了王莽,连肠花五肚也叫人煮着吃了。于是,凉州才在腊八日吃扁豆子面条和米汤油馓子,就像吃奸臣的下水一样。吃掉奸臣,才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会有好日子过。西山堡人家缺清油,炸不起油馓子,到腊八日,便煮一锅黑豆,吃完豆子,再在汤里下面条。腊八节一到,西山堡流着清涕寒号鸟般哆嗦的娃儿便整天价笑。那日,他们都能美美吃一顿。

长烟落日处十(2)
  这年的腊月初八,天异乎寻常的冷,夜里又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先是北面戈壁上响起了一阵怪啸似的咆哮,随后,疯疯癫癫的狂飙卷着的雪龙便滚滚而来。雪团塞满了西山堡人家窗户上的小格子,门缝里挤进的雪块在屋里门口砌了一道尺把高的雪墙。那夜,村里的猪都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肉,连最耐冷的狗也神头怪脸彻夜地哭。那夜,贾瞎仙死了。暴戾的风卷走了他屋顶盖天窗的麦秸,屋子里落了几寸厚的雪。直到第三天,村里人才发现了冻僵在墙旮旯里的贾瞎仙。屋子里找不到一点儿煤,炕洞里满是死灰,只是在洞口塞着几把裹了冰粒着了半不拉的麦秸。从此以后,西山堡就再也没有姓贾的人家了,再也不能听能画饼充饥能隔靴搔痒的《十八摸》了,光棍汉们都唏嘘叹息。
  贾瞎仙死后,西山堡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听说四十多岁的陈卓又要娶媳妇了,而且娶的是个黄花闺花——是个水清清灵丝丝的黄花闺女。三宝说,百里挑一,确确实实百里挑一,眼睛汪着水会说话。说他要是有那么个媳妇,不吃饭也行。唉,可惜了,可惜了,嫩汪汪的,胡子巴碴的,这才叫鲜花插到牛粪上,羊肉掉进狗嘴里。除三宝外,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丫头,也不知道她究竟长得咋样,只是听说才十九。傻爷说老夫少妻也不是件好事,女人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谁知道以后陈卓会不会死在女人手里。那几日,陈卓见人便嘿嘿笑,脸上也刮得光叽叽的,根本没有前几年的那种恶煞相。那几年,女人死后,陈卓好喝酒,一喝就吐,一吐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三个姑娘都大了,大的叫文化,二的叫四清,三的叫和平。陈卓在和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吉守妈嚷仗时被她骂了几句“焦尾巴”、“断后”之后,给了吉守妈三个嘴巴,换了吉守四个耳光。回来后喝了一瓶粮白酒,吐了一地,睡了三天。醒来后,便进了媒婆家门,说花上多少也行,得找个婆姨生个娃子。媒婆子笑了,说你也不想想,你不见现在打光棍的小伙子都成群成队的,能挨上你半死老汉吗?陈卓便回来了,回来又喝了酒,喝醉后打了和平三个嘴巴,因为她劝他再不要喝了。过了一月,媒婆子却找上门来,一进庄门,连叫喜事。说外村有个丫头,十八了,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她爹说愿意给你。陈卓跳下炕来,扭坏了脚脖子,顾不上用手搓搓,问真的?媒婆说当然是真的。陈卓问多少钱,媒婆说不要钱。陈卓说想是给人弄大了肚子,没处塞,想塞给我。也好,我也不嫌,只要能给我养个娃子,不叫人骂焦尾巴断后就行。媒婆说不要胡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又挺安分的,东门不出西门不进,叫人家听见,你要挨嘴巴的。陈卓摸摸脖子嘿嘿笑,媒婆挤挤眼睛悄声说,有个条件。陈卓说要头也给。媒婆说不要头,要你的丫头。陈卓说要丫头干吗?媒婆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有两个娃子,快三十了没媳妇,想拿丫头换。陈卓沉下脸,抽根席子上的芨芨捅了会儿牙缝,说行,拿文化女换。媒婆咯咯咯一笑,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水灵灵一个姑娘,到哪里换不上个媳妇,偏能找上你,人家要一换两,人家两个娃子哪。再说,人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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