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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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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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便去找傻爷。当地人公认傻爷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也因此挨过整。据说傻爷有本什么《透天机》,是明朝刘伯温写的,铁冠道人注的。刘伯温是谁?村里人听贾瞎仙喧过,好像是洪武爷的狗头军师,会神机妙算。可铁冠道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问瞎仙,瞎仙翻着瓷白的眼珠直支吾。于是,那本书在村里人眼里很神秘,据说素日里得用盐水养,半年有字,半年无字。说是看这本书可知过去未来,不过一般人破解不了,到事情过了看那书,才会知道已发生了的事,书上早已记载了。傻爷说,早年看这本书的时候,见这本书上写什么童子时代个个吃饱饭,人人穿新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童子,是放羊童子,还是赶车童子。解放那年,才知道童子和同志是同音(凉州人把“志”读成“子”)。唉!傻爷说,不到时候,天机是不会泄露的。大跃进前五年,傻爷就从书上看出将来是“十妇守一男,十庄冒一烟”。人问傻爷是什么意思,傻爷眯眯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然知晓。直到后来——几十年后,人们从傻爷口里知道了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傻爷解释:“十妇守一男”就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十庄冒一烟”,就是过去的食堂。那年,傻爷挨了斗,挨斗前三天夜里傻爷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的前门牙掉了,月亮照在身上,白森森的。第二天就对人说,他肯定有难,祸从口出,门牙一掉,嘴上就收不住风。几天后,就挨了斗。那时节有工作组,常常下乡来搞运动,傻爷好说:“卧车下乡,农民遭殃。”还说什么“干部吃的清油白面骑洋驴,农民吃的混油谷糖山药皮”。当时,县上号召学大寨种玉米,傻爷更是挤眉弄眼丢几句:“包谷吃上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因他破坏农业学大寨,被拉到车上游斗了几天,应了他预言的祸从口出的梦。傻爷既已知道这是定数,是他一生中避不掉躲不过的灾星,便不见他愁眉苦脸。批斗他的大会一结束,便照旧当得浪当地唱。他“傻爷”的外号就是那时村里人给起的。
  青青出落得越来越人样了,两个奶子顶着衣衫,一笑,上下乱颤,一颤,灵官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慌。傻爷见灵官来,准会傻呵呵笑,可一见灵官望青青时那种掉了魂儿似的痴相,笑便一下子隐进尴尬的眼珠后面。灵官想娶青青,一提,八爷便气得咳嗽。想托人问傻爷,可那媒婆子反指着灵官的额头咯咯咯笑,说他太小,不懂事。灵官觉得自己似乎不小了,事也似乎懂了,尤其在早五更醒来起床以前,更觉得自己不小了,事也更懂了。可第二次托人问媒婆,媒婆还是说他小,说他不懂事,灵官很生气。
  每次,灵官刚从青青那儿收回目光,傻爷的笑便从尴尬的眼珠后面溜了出来。听到灵官说要想干点什么时,傻爷便开始傻笑。灵官说再也受不了穷时,傻爷还是傻笑。灵官越说养鸡养猪办小卖部,傻爷越是傻笑。后来,灵官脸上淤了血,眼里泛了白,白光直射傻爷大咧的嘴。于是,傻爷问,你冷吗?灵官说不冷。于是,傻爷问,你饿吗?灵官说不饿。怪道哎,于是,傻爷唱:
  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
  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
  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
  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
  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
  一曲未完,灵官便没了影儿。只见青青在瞪眼睛。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从外村抓来了二百只“二八八”小鸡娃,钱是狗娃给借的。

长烟落日处七(1)
  狗娃这些日子富了,的的确确富了。几天前,来了个新疆人。三天后,狗娃腰里多了厚厚的一叠票子。听人说,有两千多块哩。那几天,狗娃走起路来,腿上都格外有劲,腰也挺得像块板。
  四个姐姐出嫁后,狗娃当了家。大妹子叫兰兰,长得倒也清秀,只是脖子有点歪。新疆人一来,兰兰便走了。兰兰一走,三宝哭丧了好几天脸,对着妈妈发过几回脾气,喂狗时踢了狗三脚。兰兰在十五岁那年,就说好将来要跟三宝。那是个夏天,天火燎火燎的热,三宝也火燎火燎的燥。放牲口时,火燎火燎的味儿更浓了,浓得连一块儿放牲口的猛子也闻到了火燎燎的味儿。于是,在一条被牲口啃光了草的深沟里,两个人按住了兰兰。三宝是心安理得的——虽说他不懂这个词——因为三天前兰兰说再大些就和他对两口子,而猛子又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一有烧山药准会给他留半个。三宝走亲戚家时,也总是问猛子借他的那件半新汗褂子,那褂子是猛子当工人的舅舅穿了一年后嫌小脱给外甥的。先是猛子上去,兰兰死命挣扎。三宝说我来,兰兰便乖得像小羊。以后的几年里,三宝也贼溜溜钻过狗娃家,兰兰说不敢,怕狗娃打他。她的脸红红的,大张着鼻孔,眼里忽闪忽闪冒火星儿,冒一股火星儿,鼻孔里就喷一股粗气。后来,那个新疆人来了,兰兰便走了。走时笑嘻嘻的,只是见了三宝便低头,偶尔瞪一眼三宝,瞪得他直咽唾沫。村里的人大都见过那个新疆人,他穿着青条绒衣裳,眼睛里有个玻璃花,一见兰兰,玻璃花便发红。村里人说,根本不像三十岁,胡子拉碴的,怕有五十。可有钱,那几日,娃儿们一进狗娃家,出来时便能拿几个糖瓜儿。于是,村里人说,兰兰掉进福窝里了。兰兰听了便笑,瞟几眼新疆人,新疆人也直勾勾盯着兰兰咧嘴。
  新疆人一走,狗娃腰板便硬了许多。去了几次双生家,逗得双生婆姨咯咯笑,笑声一高,她屁股上那几块腻肉也在嘣嘣跳。那些天,邻居常听到狗娃和双生婆姨在打打闹闹,闹一阵,女人便妖妖道道嗲着叫几声。村里的小伙儿见了狗娃也不再嬉皮笑脸,都装着看不见,或是鼻孔朝天眼望云,等狗娃过去就吐唾沫。后来,金矿的掌柜来了,说是给那女人找了个差事,好像是去做饭,一天给八块钱。于是,双生婆姨才恋恋不舍一步三望狗娃衣袋跟着胖掌柜去了金矿,一去就是三个月。那三月间,灵官的二百只鸡娃死得只剩下几十,一百多只不明不白地死了,屁股眼里拉着灰白的粘液,还拉出一节细细的肠子——才死了。三十几只进了猫儿的口,灵官打死猫儿,可后来它又活了。灵官还要打,八爷骂灵官,说不能光怨猫儿,谁让他拿死鸡喂猫儿,让猫儿吃馋了嘴。猫儿也和人一模一样嘛,一吃馋嘴就改不了,像狗娃,不比馋猫还厉害?也就是你娃子有老子管着,要不然还不如狗娃。色是剐骨钢刀,迟早狗娃要死在那妖祸害的炕头上。——还有好多只小鸡出了庄门就没有再回来,不知是迷了路跑进别人的院子还是被人截住抓去的,问人,谁都说没见。那些天,吉守妈见了灵官便贼嘎嘎地笑,心虚得很。灵官怀疑鸡娃是她偷的,因为前几年她还偷过队里的山药。那些天,灵官总能闻得见吉守妈身上散出的贼气,还发现吉守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也和别人家的不同,好像有股烧了鸡毛的焦味,而且,明显是“二八八”鸡毛烧焦的那种味儿。谁知道吉守妈把鸡娃烧熟吃了还是做了一顿鸡娃肉面条。先前吉守妈可做过一顿雀儿肉面条呢!那些天,灵官发现吉守见了他也总是下意识地舔嘴唇,像是在舔鸡娃肉味。直到两个月后,灵官证实了鸡娃是让三宝妈抓去到娘家换回了几只大鸡吃了,而且证据确凿,灵官才觉得吉守妈身上的贼气消失了,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成了地地道道的麦秸味儿,一点也没有鸡毛焦味。那些天,八爷的胡子连翘了三十次,一次比一次翘的高,好几次和鼻尖粘在一起。而且,每翘一次胡子,顺着胡缕溜出来的总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老驴日的”。渐渐地,灵官的头皮开始发麻,脑子里开始嗡嗡响,而且胸腔里也总有股火苗儿顺着食道往外窜。于是,有一次八爷口里的“老驴日的”刚一出口,灵官便恶狠狠地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吼了一句:“自己骂自己!”
  那三月间,狗娃坐卧不安,总觉自己着了魔似的焦躁,总觉得眼前晃动着双生女人肥腻腻的大腿,耳缝里总是恍恍惚惚响着那婆娘狸猫叫春似的呻唤。于是,他时常在院子里转圈子。于是,他装出闲逛散心的样子去了二十一次双生家,碰了二十一鼻子灰,每次见到的只是庄门外草房里双生爹灰白的眼珠,听到的只是双生爹曳着老痰的咳嗽声。那眼珠儿瓷澄澄的,可一对准狗娃便成了锥子,刺得狗娃直发冷。咳嗽声也丝丝络络不清干,每咳嗽一次,狗娃便觉得自己气管里也有缕痰丝在曳着胃里的粘液翻。那几年,村里人总能看到双生爹露着膀子翻出发黑的主袄里子在破棉花里找虱子。每日里,也总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头端一个破碗在村里人门口候着。他手抖着,身子也抖着,像西山堡滩上深秋的草。而且,那老头饭量也惊人,能从村头吃到村尾,一碗面条用不了两口就能吸进肚里。一年前,双生先前当工人后来当了干部的大哥来过一次。据说掉了泪,可村里的娃儿们说擦眼泪时手背上没见水,狗娃说娃儿们在瞎说,地地道道淌了眼泪。说是回去和老婆商量,要接老父亲回去享福,于是,后来那老汉总是痴呆呆瞅着一个方向,瞅一阵,嘴里咕嘟一阵,像村外的老道士在念经。可是,双生的大哥一回去,就再也没有进过村子。村里有人去过大儿子的工作单位,说那地方也实在不是乡下人住的,家具满当当的,打着闪光蜡,地还得用水洗。睡的是床,铺的是大红大绿崭新崭新的单子,双生爹去也没处放——真的没处放——直到三年后,那老头硬邦邦冻死在村东的一条壕沟里的第八天,才见那个穿得很阔的干部模样的老大领着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妇人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娃儿进了村子。八爷晃着脑袋耸着鼻头说,那个祸害女人变坏了,当农民时那副 样,鼻凹里满是垢痂,土不叽叽地堆着眼角屎,一有钱就成了妖精,穿什么“ 皮”大衣,连说起话来也嗲舌舌地妖里妖气。那几日,村子里红火得很,录音机放的哀乐响了整整三天。发丧的那天夜里,双生院里挤满了人。花圈密密匝匝,大斋层层叠叠。八仙桌搭成的报恩台上坐着一个高功道爷在阴阳怪气地念着什么经。台下跪着双生的大哥,嘴角流着涎水,眼睛哭得红叽叽的,嗓子眼里咯噔咯噔乱响。三宝妈说他真孝顺,当了官也没架子,还周吴郑王地跪着。那夜,村里村外的大路上燃着包谷塞儿蘸油后撒的灯,直烤得西山堡发红,道士说是在招亡灵死去的朋友们来参加宴会。寿房左右两侧,站着金童玉女,捧着琼李瑶瓜。灵前立一纸糊的黑毛驴,上驮金斗银斗。地上满是火红的肉汁,腾起阵阵酒香。据说双生爹穿戴一新,新寿衣,新寿裤,寿褥寿被全都新崭崭的。寿褥下还垫着五寸厚的海绵褥。村里的老人们说,要是以后死了能这样发送也没白活一场。又据说,这一次,双生大哥花去了三千多块呢。

长烟落日处七(2)
  后来,狗娃便不再往那儿跑了。后来,灵官在小鸡差不多死光之后,咬着牙又去向狗娃借钱。这一次,没见狗娃,只有他的二妹子巧凤在看门。巧凤说,她哥出去已经三天了。灵官问到哪儿去了?巧凤说不知道。灵官说你猜他到哪儿去了?巧凤说我猜不着,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你问他不到哪儿去我倒能说几处。第二天,灵官便听到村里人说,狗娃不在家,他家旁边的那个工人婆子也不在家,可能狗娃领着那女人跑了。跑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反正是跑了。于是,村里人都骂狗娃,骂他是驴是牲口。因为那女人按辈分是他的奶奶,虽不亲,可同姓,十天后,那个工人回来了。呆在家里的那半月间,他很少出门,好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娃子骂丫头,闹得鸡飞狗上墙。偶尔到村外驮水时,也是铁青着脸,牙缝里咯咯响,见了人也不搭话。半月后,便领着被女人丢在家里的两个娃儿去了工作单位。单位是在几百里外的金川。村里有人到金川搞过副业,见那工人也和一个女工嘻嘻哈哈过,便说,其实也不光赖女人。再说一年到头来上一两回,年轻轻一个女人,不生事才怪呢。三个月后,狗娃领着女人回来了,村里人见了也不搭话,只是朝着背影耸耸鼻头吐口唾沫。于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反正两个人都瘦了,恹呆呆的,没个精神样儿。又过了一个月,那个工人回来了,打了女人一顿。据说打得凶,是撕光衣裳吊在梁上拿皮鞭抽的。三宝趴在墙头上偷偷看过,说女人身子真白,啧啧,白得让人起火,那孙蛋怎么下得了手,唉,一鞭子一个血槽儿。女人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告饶,只是咬着牙,咬得嘴角里流血,流到胸膛上,染红了两个奶子。据说,那个工人在回来的第二夜,曾经和三宝爹喝了一夜酒,咬了一夜牙。三宝妈说这女人实在不像话,和孙子有什么搞头。她给工人出了个主意,让他把火钳烧红,捅她的下身,看她以后还拿什么乱搞。说到这里,三宝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瞪一眼三宝妈,说对,好办法。三宝妈便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夹了夹收拢的双腿。那工人也说好办法,这个骚货,实在不要脸,老子在人面子上走,让我以后咋见人。于是,三宝想,怪啦,那夜工人说得那么坚定,下定决心要用火钳捅下身,不知为什么没那样做。从墙头上下来后,他竟有一种失落感,总觉得没看见火钳捅那个地方叫他白爬了回墙头。第二天,工人便和女人离了婚。第三天,男人回了金川,女人回了娘家。以后的一年里,工人再也没有来过,女人也没有来过。村里有人见过女人,说是瘦了,瘦得不像样子,眼角里也有了皱纹,见了村里人也不问,也不笑,只是木木地低下头。那一年,听说那工人不好好上班,说是要让市上给娃娃落个城市户口,因为女人离了婚,家里没人照顾娃儿。可过了一年,单位也没给娃儿落户口。于是,第二年,工人回过一次家,据说到外父家和女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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