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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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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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年,八爷真是伤透了脑筋。八奶奶是老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咳咳出不来气,吃几付药不顶用,八爷便得剜几个纸钱燎几下,边燎边得念叨:“燎利了,燎散了,随燎随利了,随燎随散了,家鬼冲了燎利了,野鬼冲了燎散了,燎着乖爽了,燎着安康了……三燎四燎燎出门了。”随后把纸钱烧到庄门外让鬼去分,再在门口放一把切刀。切刀避邪,野鬼就不再进屋来毛骚人。说来也怪,有时往往吃药不灵,可燎过后一吃药病就似乎好点儿。后来,八爷觉得八奶奶的病实在有些怪,家里多少有几个钱,她的病就来了,钱花不完病不好,钱花完病也能抗过去,于是,八爷特地花了几升麦子让神婆子给禳解一下。神婆子跳了一回神后,又说是家宅六神不安,得祭神。于是,八爷又花了几十块钱请人祭了家宅六神,求神们保佑他家人畜平安消灾除祸鸡羊成群合家大小安康。后来,八奶奶的病才似乎好了点,虽说偶尔也气喘,但往往不吃药也能抗一阵。近几年,八爷家门口很少插切刀,八爷觉得那几十块钱花得值得。
  灵官去双龙沟那夜住的那个人家便是傻爷家。
  傻爷不傻,只是顽,眉头一动,便捋着胡须顽童般咯咯,边咯咯边抹眼泪连叫哎哟。随后,再丢几句笑话,给人起几个绰号,而后倒背双手甩着大裤裆捣着脚后跟走路。兴头上来,便精屁股娃娃般唱:
  穿得好,吃得好,现在的青年男女没大小;
  穿得阔,吃得阔,现在的青年男女没道德。
  傻爷天资好得出奇,小时候也念过书,但屁股上打出了老茧,也没识下几个字。唉,傻爷说,我天生没有穿朝靴的运,只有刨土吃的命。九岁那年,来了个蛮婆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命无运有寿无禄的苦命人,生我那天,是天破星值日,又生在卯时,“卯宫若遇天破星,堆金载玉也成空,取锱掐铢苦经营,谁知铁内有蛀虫。”就连铁内都生蛀虫,你想,我命穷不穷?唉,命是天定的,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朱买臣白首坐太守,都是命,人家有命有运,到时自然显达富贵。我有命无运,脑子好有什么用?傻爷是西山堡公认的脑子最灵的人,谁都说他是化学脑壳子,起绰号编四六句,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可是死也念不进书,一听闲书戏文却又能刻在心上,于是,闲谝打白铁时他便出奇的博学,他知道周文王头上的虱子有几条腿,为什么与众百姓的不同。说是皇上身子的虱子也沾三分贵气,连名称也叫什么“御虱”。于是,一有念书人在场,他便转几下小而亮的眼球,问:

长烟落日处二(3)
  “你说,灵山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被考住的是外面来采风的小伙儿,据说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据说在文化馆工作,据说号称什么“凉州才子”。他能说出三山五岳各有什么特点,五湖四海各在什么地方,就是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灵山”。于是,傻爷的鼻头便耸动了几下,小而亮的眼球也转向了头顶的黑椽子。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便哼儿咛儿唱了一句:“人人有个灵山塔,灵山本在我心头。”凉州才子涨红了脸,望着傻爷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问灵山就是你?傻爷转转白眼珠说:“对,灵山就是你。灵山就是你自己。人活着要行善哩。”于是举例,谁谁谁本是短命鬼,可修桥铺路积善成德之后,老天爷就给他加了岁数成了寿星。说修桥铺路功德大,拆桥断路眼睛瞎。说的有名有姓有证人,不由你不信。当然,每次总有娃儿故意摇头。于是,傻爷便红了脸,摆出一副捍卫真理的样子,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的气势。不过,一看眼前的对手只是不懂世事的娃儿,他便宽容地轻轻叹一口气。
  不信?这娃子。唉,当年淮阴侯韩信阳寿本是七十二,可在九里山前活埋母,便短了阳寿八年。埋着干啥?嘿嘿,那地方风水好,要不然韩信能成淮阴侯?韩信的命运并不好,人也没多大本事,不过仗了他先人葬了个好风水宝地,才保佑韩信有洪福做王侯将相。当时楚霸王有千斤神力,战必胜攻必克,可刘邦有四两洪福,一战成功。千斤神力不如四两洪福。这不,韩信活埋了母亲占了个风水宝地有了洪福后来才成了淮阴侯。就像前几年东村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儿,你以为是他有本事吗,比他本事好的多着哪,为啥单单他能考上大学?那是他爷爷的那个坟好,和先前道台的一个样,叫黄莺晒翅,风水好着哩,那娃子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这不,韩信九里山前活埋母,短了阳寿八年。后来,琉璃井里屙屎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唉,韩信这孙蛋天生是个短命鬼,兄弟俩分家时分了一口井,韩信偏往自己的那半个井里屙屎,你说缺德不?分家不公时,又把一条驴活劈成两半个。唉,做事真短,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后来,霸王追杀他时,他又杀了一个给他指路的樵夫。为啥杀?怕他通风报信呀,这娃子。再后来,把霸王逼死乌江岸又短了他八年。五八四十年,这不,韩信只活了三十二,就叫吕后斩在未央宫中。唉,还不信?再后来,韩信在阴曹地府大喊冤枉,说他帮汉家打下天下,汉家却杀了他。没办法,阎王爷才让韩信投生转的曹操,让刘邦投生转的汉献帝。这不,汉家的江山还是断送在韩信手里。
  于是,娃儿们便信,傻爷便笑。
  早些年,在八爷出了西口的那三年里,八爷的老婆娃儿饿得吱哇乱叫,傻爷便常常接济他们。村里人都说,没有傻爷,就没有八爷的老婆娃儿,那年成,难活呢。不过,也有人嬉皮笑脸补充道,没有傻爷,至少没有灵官。一听这话,八爷准会翘胡子出横气翻眼睛连声咳嗽,可傻爷不,还嘻嘻笑。八爷好摇头,一生气就摇,一着急就摇,摇起来眼珠白澄澄地乱翻,傻爷就给他起了个绰号“苕绵羊”。八爷一朝着傻爷翻眼睛,傻爷便摇着头学绵羊叫。八爷一受别人的气,傻爷更是抱不平:“你呀,太囊。要是我,就给他把青苗吃掉,把树皮啃掉。”于是,一见傻爷,八爷总是鼻孔里哼一声,眼里放一股红光,骂他老不正经。
  灵官长相酷似傻爷,一见灵官,八爷越加气傻爷,可傻爷反倒爱上八爷家。八爷骂他,也不恼;撵他,更嘻嘻笑。有时一整天八爷不插一句话,只是听傻爷海阔天空瞎扯一气。临吃饭时,傻爷总是嬉皮笑脸假装要走。这时,八爷便骂几句,让娃儿去给傻爷端饭。
  傻爷有个女儿,叫青青,十八了,长得葱嫩,和灵官很对脾气,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常装两口子。近些年,人大心也大,见面就火辣辣脸红。灵官也不常上傻爷家去。只是灵官在双生挂络下去双龙沟那夜,和青青说了半夜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傻爷也没睡,隔一会子就进屋添些灯油,挑挑灯芯。

长烟落日处三
  瞎仙爹死了。
  贾瞎仙哭得好伤心,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瓷白眼珠边上的缝里死命地涌。村里人劝他,老人么,死了就死了,哭也哭不活。说实话,八十岁的瞎仙爹也到了入土的时候,连膀筋都断了,说一句话,话音就能曳出一条细长细长的涎水,活着也是活受罪。再说,凉州这地方,老年人的死也算喜事。凉州人一辈子有两个时候最值得大庆大贺,一是婚嫁,二是寿终正寝。可贾瞎仙还是哭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淋湿了前襟,嗓子眼里咯噔咯噔暴响。村里人都说瞎仙真是个孝子,这般伤心。直到三个月后,灵官才知道贾瞎仙这般伤心的真正原因。瞎仙说,他真不孝,连老父亲平生惟一的一次要求也没满足。瞎仙一说就流泪,一流泪瓷白的眼珠就变成浅红色,话音里带着哭声,比他唱《秦雪梅吊孝》时的哭音还能催人泪下。瞎仙一流泪,灵官便觉得自己嗓子眼里噎巴巴的,鼻腔里也酸溜溜的。瞎仙说,我这辈子发誓不坐椅子。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坐过椅子,到人家唱曲儿时宁可蹲得腿发麻发胀头晕发昏也不让屁股沾椅子。瞎仙说,他爹活着的时候腰疼,坐矮板凳起不了身,就问人借了把椅子,可坐了不到三天,就被人家又拿回去锁到家里,像是怕沾上土还是怎么的。于是,瞎仙爹便要瞎仙争口气,做一个椅子,坐不上看看也行。那一年间,瞎仙唱曲儿时挣了几块板,求人做椅子,那木匠也答应得爽快。于是,瞎仙便不顾自己嗓子疼,唱了几夜“贤孝”,求木匠快一点。他爹在临死前的最后三夜,总是忽而昏迷忽而清醒,一清醒就念叨椅子。可是,直到他爹死后的第二天,木匠才送来了一对椅子。瞎仙在痛哭了一夜之后,摸到斧头劈了那对椅子。那夜,西山堡人都听到了贾瞎仙的嚎啕声和斧头劈木声。从此,瞎仙不再坐椅子。一提,就流泪痛哭,骂自己轻信别人对不起父亲,更怨自己没本事尽孝道。在他爹死后满七那天,他请人用纸糊了一对椅子,烧到他爹坟前。一年后,就出了西山堡。
  在贾瞎仙出了西山堡的第二天,西山堡起了一场雾。山中涌出的蒸气似的雾,从佛指崖下漫过,给山村罩了一个模糊昏晕的外壳,使村里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巴掌大小的天地。雾中的太阳很红,但发不出多少光,也没有丝毫儿热,一切都模模糊糊地变了形。那天,灵官进了一次城,是和狗娃等九个人一块儿去的。听贩牛的大话说,城里有个建筑工地要招什么小工,贴出了一张红不红白不白的什么“广告”。大话是个白识字,多少能认几个字,可不会写。八爷怕灵官学上次那样偷偷溜到双龙沟像双生那样把小命送到阴司里,死活不让去。后来问了大话,大话说真的有个“广告”,真的是在招小工,而且贴的地方正是北门上坑坑店那儿最显眼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那个东西。狗娃九个人赌咒发誓拍胸脯谝大话说由他们负责,要是灵官少根汗毛也找他们算账,绝对不让他离开他们一步。他能长上翅膀飞到双龙沟?再说灵官也可能不想去双龙沟,城里既然能挣上钱,谁愿意提着脑袋去替人卖命。于是,八爷不再做声。末了说一句:要是你娃子再糊弄老子老子死给你看。于是,才进了城。进城时,虽说西山堡雾腾腾的看不清头顶的树梢看不清山上的巨石,可十个人心里却纯净得像真空。刚进城门,就往坑坑店那儿跑。城里没雾气,街面阔得很,也洁净,时时有个吱吱唔唔的大肚子车在洒水。狗娃说这柏油路比三宝家的书房炕还干净。三宝听了骂他放屁。狗娃说就是净,你家就是脏,那天我去你家,回来时粘了一屁股灰和馍馍渣。三宝说庄稼人谁家不是那个 样。谁像你二流大侉整日溜溜达达有闲时间收拾屋里。再说你净又能怎么样,肚子里盛的难道是肥皂粉?灵官说别吵了别嚷了,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脸红呢。到了坑坑店那儿问人,人说那纸早被人撕了。问哪儿招小工?说好像是西街上。跑到西街,人说好像是南街的城墙底下。到城墙底下,果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跑来跑去用水泥灌地基。问一个老头,老头咳嗽了三声,吐了一口黄粘粘的痰,说迟了迟了,人早就够了,现在挣钱的比钱多,谁让你们不早些来。狗娃说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干,我们少挣几个也行。老头说现在人多得放屁都要排队,万一你们强求,看你们老实厚道,也行。十个人一听,跳起来叫了三声爷爷。老头说,不过不发工资,每天管你们三顿饭,早饭是馒头菜,晌午和黑饭是菜馒头,有肉有豆腐,干不干?干就抱砖抬水泥去。灵官说我们又不是要饭的。老头说既然不识抬举就回去吧,别影响施工。说着还斜着那白澄澄的眼珠儿哼了一声,哼得灵官直发冷。
  那几日,电影院正演《少林寺》,听说很好看,是武打片子,比皮影子好看多了。狗娃看过介绍。灵官们都灰溜溜气哼哼地说这趟白来了,那个老 不是人,没有我们乡里人你吃屎都得花钱,不要说吃饭。也怪乡里人没志气,一颗粮食也不要给城里人粜,看他们牛气。可不粜粮哪有钱花?没钱就不花它。可穿什么?没钱就不穿它。可盖什么?没钱就不盖它。那不成了猪吗?唉!灵官叹口气,农民真苦,朝朝代代被人踩在脚底下。九个人便都叹气。灵官又说,知识青年下几年乡就叫嚷耽搁了青春浪费了生命,老子们一辈子守黄土刨土吃就不算耽搁不算浪费生命?三宝说,那个老 也真不是人,老子们又不是没饭吃,你以为老子们吃不饱肚子还是咋的。老子们吃山药满锅煮,想吃就吃,想喂猪就喂猪,谁像你们城里小苗子,一毛钱买一斤还掐掐捏捏吃三天,听说还到街上拾瓜皮腌咸菜。哼,我们的猪都不吃瓜皮。十个人骂一阵,哼几声,叹几口气。狗娃说算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们总不能再去咬狗,干脆看场电影,也不算白来一趟。灵官说看,别的人也说看。城里人能看,老子们也能看,才三毛钱么,今儿个黑饭不吃不就出来了吗?第二天,狗娃从鸡叫等到天亮,买了十张票。可是一个小伙却不想看了,说是肚子疼。三宝挤眉弄眼对狗娃说,其实,他怕花钱,说是三毛钱买个面包,也能美美吃一顿过一回瘾,说看电影有什么用,看了和没看一个样,吃饱肚子才是实得儿。那几日,票紧,黑市价涨到一块。城里找不到工作的娃儿便平价买上厚厚的一叠票再高价出售给别人,从中捞几个。那个小伙不想看,票得处理掉。狗娃不做贼心也虚,总觉得黑压压的人,哪个都像警察,哪个都在盯着他,只要见他卖高价就要抓他。于是,他叫了声三毛谁要票,一叫,便见几十人奋不顾身扑了过来。灵官见一个人的眼镜被挤到地上变成了玻璃碎片儿,便想,城里人也确实有些小气,黑市价才多几毛,想少掏几毛钱赔个眼镜,这事,只有城里人才能干出来,便想笑。笑声还没憋出,却觉脸上火辣辣的,耳孔里依稀听到了一声爆响,随即耳膜嗡嗡了。忽看到有个白嫩白嫩的长头发城里娃在圆睁着眼睛瞪他,眼珠儿红不棱登的像三宝家吃过死娃娃的那条黄狗,一只白嫩白嫩的比双生女人的手还要白的手里捏着一叠粉红色的电影票。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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