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 第30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旅也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秉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是要难堪的。而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之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像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辚辚隆隆地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却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眼前俨然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深深一躬道:“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枝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此等怪物便是海药?”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如何?”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渔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这只带毛甲虫如何?”


    苏代指点道:“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工夫,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致耽延十年之久,以致樗里子老境维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只怕是不好喝也。”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说罢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根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一股红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来,敢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


    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举起陶杯“吱”的一声吸啜个干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樗里疾飞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苏代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恁多汗水?”


    说话之间,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榻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榻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一片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想这坛海药竟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竟使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苏代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执手并肩进宫,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匆匆大步地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没有任何珠玉佩件,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却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一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


    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来,可是了?”


    “太后若有如此心胸,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端起茶盏悠闲地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卖弄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一声叹息道:“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宣太后笑道:“齐王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色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满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道:“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甘茂曾为将相,深知秦国要塞虚实与诸般机密,若联结东方大国攻秦,岂非心腹大患?唯其如此,甘茂不可流于他国。为秦国计,不若许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后囚禁于机密之地,似为万全。太后丞相以为然否?”


    “此计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谋也。”


    “苏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与你相熟,你出此计,图个甚来?”


    “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苏代毫不犹豫,“为齐秦之好,齐国不好容留甘茂。为私人计,齐有甘茂,孟尝君与我何以处之?”


    宣太后笑了:“这话实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过来:“如此说来,秦国要报答齐国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苏代一阵大笑,“邦交来往,利害为本。齐国吊民伐罪兴兵除害,秦国若能助一臂之力,相得益彰也,何有报答之说?”


    “吊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齐国又要吞灭谁家了?”


    苏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尽知,宋偃即位称王以来,残虐庶民,亵渎天地,横挑强邻,夺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夺齐五座城池,又吞灭滕国薛国,天怒人怨,天下呼之为‘桀宋’。齐国讨伐此等邪恶之邦,岂非吊民伐罪?若能得秦国襄助,东西两强之盟约便将震慑天下。此,邦国大利也,愿太后丞相思之。”


    “秦国出兵,可能分得宋国一半土地?”魏冄沉着脸硬邦邦一句。


    苏代笑道:“秦国助齐灭宋,齐国便助秦灭周。三川之地虽不如宋大,丰饶却是过之。”


    “也就是说,秦国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硬生生将话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说明了便好,丞相何须如此急色。苏代呀,此等灭国大计,容我等想想再说了。三日,我便回你。”说罢起身径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宫。”魏冄吩咐一句,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时只能客随主便,苏代微微一笑回了驿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