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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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他说-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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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药了。所以老子非常讨厌,又主张“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社会上不需以仁义作宣传口号,越是特别强调仁义,越是尔虞我诈,毛病百出。
                             唯大英雄能本色
    并且,人也需抛弃自己引以为做的聪明——“巧”,抛弃自私自“利”的贪图之心,那么自然不会有盗贼作奸犯科。这是“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处“盗贼”二字,须引用《庄子·(月去)箧篇》的大盗——盗跖,来作注解。说句严重的话,春秋、战国时候的诸侯,几乎都是盗跖。
    老子提出了上述的道理后,接着说:“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文”,代表思想、理论。他说,为什么要抛弃圣智、仁义、巧利这三项东西呢?这个哲学道理发挥起来太多太多,一言难尽,因此暂不讲它,只要把握住这个观念就行了。这等于乡下人经常说:“我命苦,只好这样。”命就是一个确定不移的观念,不需一大堆道理来解释,只要从实际生活便可体会。中国过去家庭,也只抓住一个观念——孝,其中道理,天经地义不需多说。
    那么,把这些绝圣弃智的观念,归纳到怎样的生命理想呢?——“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社会人类真能以此为生活的态度,天下自然太平。乃至个人拥有这种修养,一辈子便是最大的幸福。其实,这正是大圣人超凡脱俗的生命情操。“见素”,“见”指见地,观念、思想谓之见;“素”乃纯洁、干净。孔子在《论语》上亦讨论到此问题。“素”如一张白纸,毫不染上任何颜色。人的思想观念要随时保持纯净无杂。也就是佛家禅宗的两句话:“不思善,不思恶”,善恶两边皆不沾,清明透彻。而“抱朴”,“朴”是未经雕刻、质地优良的原始木头。有些书用“璞”字,“璞”与“朴”通用,没有经过雕琢的玉石外壳为璞。“朴”与“璞”,表面看来粗糙不显眼,其实佳质深藏,光华内敛,一切本自天成,没有后天人工的刻意造作。我们的心地胸襟,应该随时怀抱这种原始天然的朴素,以此态度来待人接物,处理事务。如此,思想纯洁无瑕,不落主观的偏见。平常做事,老老实实,当笑即笑,当哭即哭。哭不是为了某个目的,哭给别人看;笑不是因为他讲一句笑话,我不笑对不起他,只好矫揉造作裂开嘴巴,露出牙齿装笑。这就不是“见素抱朴”的生命境界。
    再来,“少私寡欲”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儒道两家,并没有叫人做到绝对的“无欲”,彻底无欲,简直不可能,假使做到了,那就超凡入圣了。只有佛家修行,先要无欲,因此被儒家批评为陈义太高,难以企及。儒道二家认为“少私寡欲”,已经是了不起之事。“少私寡欲”可以近乎道,但尚未完全合于道。
    老子主张“绝仁弃义”,不以圣人为标榜,不以修行为口号,只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人,那便是真修道。“绝仁弃义”,要废除那些假仁假义,伤天害理的做法。有时候,我们看到历史上的故事,很多是口头上大吹仁义道德,要帮忙人家、救助人家,结果对方倒了大霉。这种仁义其名,侵略其实的勾当,非常要不得。至于“绝巧弃利”,那是针对人类喜欢耍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认高明而言。东西方宗教皆认为使巧用计,想办法耍手段,一般都是为了图利自己,那是强盗心理,是不道德的。因此,老子提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作为我们生活修养的中心原则。随着,下面再告诉我们学道的榜样,做人做事的涵养,继续沿着他一贯的理路发挥。 
       第二十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想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囗囗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囗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知识是烦恼的根源
    “绝学无忧”这四个字,有些人重新整理《老子》,将它归于前面一章,成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绝学无忧”做起来很难。绝学就是不要一切学问,什么知识都不执著,人生只凭自然。汉朝以后,佛学从印度传入中国,佛学称成了道的大阿罗汉,为“无学位”的圣人,意思是已经到了家,不需再有所学了。其实,严格而言,不管是四果罗汉,或者菩萨,都还在有学有修的阶段,真正“无学”,那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古人有言:“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东西方表达的方式不同。佛学未进人中国,“无学”的观念尚未在中国宏扬,老子就有“绝学”这个观念了。后来佛家的“无学”,来诠释老子的“绝学”,颇有相得益彰之效。
    修道成功,到达最高境界,任何名相、任何疑难都解决了、看透了,“绝学无忧”,无忧无虑,没有什么牵挂。这种心情,一般人很难感觉得到。尤其我们这一些喜欢寻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人,看到老子这一句话,也算是吃了一服药。爱看书、爱写作,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才想到老子真高明,要我们“绝学”,丢开书本,不要钻牛角尖,那的确很痛快。可是一认为自己是知识分于,这就难了,“绝学”做不到,“无忧”更免谈。“读历史而落泪,替古人担忧”,有时看到历史上许多事情,硬是会生气,硬是伤心落下泪来,这是读书人的痛苦毛病。其实,“绝学无忧”真做到了,反能以一种清明客观的态度,深刻独到的见解,服务社会,利益社会。
    接着,老子便谈道德最高修养的标准。他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唯”与“阿”两字,是指我们讲话对人的态度,将二者译成白话,在语言的表达上都是“是的”。但同样“是的”一句话,“唯”是诚诚恳恳的接受,“阿”是拍马屁的应对,不管事实对或不对,一味迎合对方的意见,这便是“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之处。许多青年朋友和我们谈话时,每说:“你的看法很好,不过我……”,这就是“阿”。“不过”、“但是”这类转语,往往隐含着低声下气,不敢得罪人的顺从心理。然而,真理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能随便将就别人,做顺水人情的。
    尤其是做学问,汉儒辕固生就骂过汉武帝的丞相公孙弘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一个读书人,不可在学问上、思想上、文化上将就别人,附和别人,为了某种私利拐弯抹角,那就不对了,儒家非常重视读书人这一点的基本人格。“唯”与“阿”实质内容并不一样,但是表面上不易分别。
    老子说这些道理,并非教我们带着尖刻的眼光,专门去分析他的言行举止,是“阿”是“唯”;而是提醒我们自己,学习真诚不佞的“唯”,避免虚伪造作的“阿”。千万别读了老子这句话,结果处处挑剔别人,不知一切道德修养,应从反求诸己开始。
    另外,“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善与恶若是往深一层去观察,那也许是划分不出距离的。善恶之间,很难分辨。往往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得到恶果。据我个人的人生经验,以为以前救过的人,现在想想,倒觉得是件坏事。因为他们以后继续活下去的那种方式,反而是伤害到其他更多的人。所以,善与恶的分际,简直难以捉摸。而且,所谓善恶、是非、好坏,若真以哲学的立场彻底研究,那更无法确定出一个绝对的标准。
    虽然绝对的道德标准难求,但是一个社会因时因地所产生的相对道德标准,一个修道人也应该遵守。这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即使你超越了相对的案臼,到达了绝对的境界,在这个世界上,你仍有必要陪大家遵守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避免举止怪异,惊世骇俗。此即老子的另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不可不畏,不得不畏,不能不畏,在文字上虽只一字之差,但是其意义相去甚多。不可不畏乃发自于自己内心的认识与选择,为了利益众生而随顺众生,不是受外在环境的制约,执著一般相对的价值标准。比如有个东西,大家都认为是黑色,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语言称呼,你也就跟别人说是黑的,不必硬说是白的,否则将有麻烦,无法彼此沟通。
    我发现我们一些老朋友,天天翻报章杂志,天天大作文章,相劝省点力气,少写一点,可是都自认为没有办法,因为他有一副忧世忧国的心肠,总想对社会贡献出一点力量。像有好几位老教授,我也经常互相劝勉,你少教一点书吧,多保养自己一点,同样也做不到,因为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前途,还是担忧挂虑得不得了。因此,要“绝学无忧”,逍遥自在,除非得了道。未得成道之先,忧世之心,或者挂虑个人的安危,是免不了的。
                          老子素描修道者的人生
    接着,下面一段,可以说是老子的“劝世文”。“荒兮其未央哉”,“荒”是形容词,像荒原大沙漠一样,面积广大无边,永远没有尽头。这句话放在这一段里,应作什么解呢?——《易经》最后一卦“未济”。我们看看历史,看看人生,一切事物都是无穷无尽,相生相克,没有了结之时。
    明末崇祯年间,有个人画了一幅画,上面立着一棵松树,松树下面一块大石,大石之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面几颗疏疏落落的棋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意境深远。后来有个人拿着这幅画,来请当时的高僧苍雪大师题字。苍雪大师一看,马上提起笔来写道:
        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
        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
    这一首诗,以一个方外之人超然的心境,将所有人生哲学、历史哲学,一切的生命现象,都包括尽了。人生如同一局残棋,你争我夺,一来一往。就算是传说中的神仙,也有他们的执著,也有他们一个比一个高明之处。这样一代一代,世世相传,输赢二字永远也没有定论的时候。苍雪大师这首名诗,相当能够表达老子“荒兮其未央哉”的意思。
    那么,在这一个永远向前推进的时空时,一个修道人该如何自处呢?“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熙熙”二字,并不见得是好事,单就文字解释,是很太平、自然、舒适、自在,看起来很好的样子。所以许多人的名字都取个“熙”字,如清朝皇帝“康熙”。
    然而,“熙”字是好而不好,吉中有凶。司马迁《史记》上提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看这个世上,每个人外表看来好像没怎样,平平安安活着,其实内心却有诸多痛苦,一生忙忙碌碌,为了生活争名夺利,一天混过一天,莫名其妙地活下去,这真的很快乐、很满足吗?老子指出一般人这样生活,自认“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好像人活着,天天都上舞厅,天天都坐在观光饭店顶楼的旋转厅里,高高兴兴地吃牛排大餐;又好像春天到了,到郊外登高,到处游山玩水,颇为惬意。牢是牛,古代祭礼以牛作大祭的牺牲。
    老子对人生的看法,不像其他宗教的态度,认为全是苦的;人生也有快乐的一面,但是这快乐的一面,却暗藏隐忧,并不那么单纯。因此,老子提醒修道者,别于众人,应该“我独泊兮其未兆”,要如一潭清水,微波不兴,澄澈到底。应该“如婴儿之未孩”,平常心境,保持得像初生婴儿般的纯洁天真。老子一再提到,我们人修道至相当程度后,不但是返老还童,甚至整个人的筋骨、肌肉、观念、态度等等,都恢复到“奶娃儿”的状态(大陆的湖北、四川地区,称呼还在吃奶的婴儿为“奶娃儿”)。一个人若能时时拥有这种心境,那就对了。这和上面讲过“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的道理是一样的。
    还有,下面一句话也是修道人的写照。“囗囗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囗囗”,如同孔子在《易经》上说的“确然而不可拔”,自己站在那里,顶天立地,如一座高山,不可动摇。“无所归”,也就是孔子所言,“君子不器”,不自归于任何典型。你说他是个道人,却又什么都不像,无法将他归于某一种范围,加以界定。而“众人皆有余”,世上的人,都认为自己了不起,拼命追求,什么都想占有;而我什么都不要,“遗世而独立”,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忘了我一样。
    这种风范,做起来还真不易。辛稼轩有两句词说:“须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忘却大难。”自己要将这个社会遗忘,还算容易,但要社会把你轻易地忘掉,那可不简单。“人怕出名,猪怕肥”,尤其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名气的人,更难做到。到时你想远离这个社会,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这倒好办,因为只要你真看得开,放得下便可。但是,你一躲到深山野地去,有许多人还是会千方百计找你出来,说你有道啊,要你干这干那,绝不放过你。这就是“欲世相忘却大难”了。所以老子最后只好骑着那匹青牛,悄悄逃出函谷关去了。
    《老子》这第二十章,实际上全部在阐述前面他所说“和其光,同其尘”的道理。我们研究古文典籍,大可不必另外从别处引经据典,大作文章,只要以原书各节内容互相对照诠释,便可寻出其原本含意。老子亦是如此,他的每一个观念,在本文中自有他的注解。
                             只是同流不下流
    因此,老子又说:“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愚”,并非真笨,而是故意示现的。“沌沌”,不是糊涂,而是如水汇流,随世而转,但自己内心清清楚楚。有些人学道家学坏了,故意装糊涂,却走了样,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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