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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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云--琼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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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还是这么爱笑。”他说:“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她扬著手里的 奖券。“我们怎么处理它?”她问。 

  “换两张奖券,一人分一张!” 

  “好!”她干脆的说,彷佛她理所当然拥有这奖券的权利似的。走进奖券行,她很快 的就换了两张奖券出来,握著两张奖券,她说:“你抽一张。” 

  “不行!”他瞪视著她,大大摇头。“不能这么办,这样太不公平。”“不公平?那 你要怎么办?”她天真的问。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说: 

  “看到吗?那儿有一家咖啡馆,我们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我们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处理这两张奖券。” 

  她抬起睫毛,凝视著他,笑容从唇边隐去。 

  “这么复杂吗?”她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奖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 把奖券塞进他手中,转身就要离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只手来,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 容也从他唇边隐去,他正经的、严肃的、低声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语气,都使她心里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视著这 对眸子,他脸上有种特殊的表情,是诚挚,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觉得心里那道小小的 堤防在瓦解、崩溃。一种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温柔的情绪捉住了她。她和他对视著,好一 会儿,她终于又笑了。扬扬眉毛,她故作轻松的说:“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么 公平的办法来处理这奖券!”他们走进了那家咖啡厅,这咖啡馆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作 “雅叙”。里面装修得很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个个像火炬般的灯,桌上有一盏盏煤油灯 ,窗上垂著珠帘,室内的光线是柔和而幽暗的。他们选了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馆里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电子琴,孤独的高踞在一 个台子上,没有人在弹。只有唱机里,在播放著“核桃钳组曲”。 

  叫了两杯咖啡,宛露望著对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办法拿出来吧!” 

  他靠在椅子里,对她凝视了片刻,然后,他把两张爱国奖券摊在桌上,从口袋里拿出 一支原子笔,他在一张奖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她面前,她看过去,上面写著: 

  “孟樵电话号码: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叫我一阵风。”他说,眼睛在灯光下闪烁。“这张是你的,中 了奖,打电话给我。然后,你该在我的奖券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我中了奖,也可以 打电话给你。这样,无论我们谁中了奖,都可以对分,你说,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 ,好一会儿,她忽然咬住嘴唇,无法自抑的笑了起来,说:“你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 要我的电话号码吗?” 

  他的浓眉微蹙了一下。 

  “足证我用心良苦。”他说。 

  她微笑著摇摇头,取过笔来,她很快的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把那奖券推给他。他接 了过去,仔细的念了一遍,就郑重的把那奖券摺迭起来,收进皮夹子里,宛露看著他,说 : 

  “你是学生?还是毕业了?” 

  “毕业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个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天,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你没有上班,却坐在咖啡馆中 ,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断力很强,将来会是个好记者。”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书,你比你的外表细心多了,我 看,你倒应该当记者!” 

  “你对了!”他说。“什么我对了?”她不解的。 

  “我是个记者,毕业于政大新闻系,现在在××报做事,我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常 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须去报社写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和一个陌 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馆里,这并不证明我对工作不努力。” 

  “哦?”她惊愕的瞪著他。“原来你也是学新闻的?” 

  “不错。”“你当了几年记者?”“三年。”“三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请女孩子喝 咖啡?”她锐利的问。“你撒谎的本领也相当强呢!” 

  他紧紧的注视著她。“我从不撒谎。”他简单明了的说,语气是肯定而低沉的。“信 不信由你。”她迎视著那对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间,觉得心慌意乱了起来,这个男孩子 ,这个孟樵,浑身都带著危险的信号!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从没有这种经验,她觉得孟 樵正用那锐利的眼光,在一层一层的透视她。从没有人敢用这样大胆的、肆无忌惮的眼光 看她。她忽然警觉起来了,她觉得他是古怪的、难缠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开, 直接了当的问: 

  “既然是第一次,干嘛不找别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说:“因为没有 别的女孩子用球砸过我!我母亲常说,我脑袋里少了一个窍,你那一球,准是把我脑袋里 那个窍给砸开了!说实话,”他困惑的摇了摇头。“我自己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 

  她愕然的望著他,听了他这几句话,她的警觉不知不觉的飞走了,那种好笑的感觉就 又来了,这个傻瓜!她想,他连一句恭维话都不会说呢!这个傻瓜!他完全找错目标了! 他不知道,她也是个没窍的人呢!想到这儿,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来,笑得把头埋到了胸 前,笑出了声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吗?”他闷闷的问。“你能不 能告诉我,我那一句话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爱笑的,”她说:“任何事情我都会觉 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么好笑?” 

  “我自己吗?”她笑望著他。“孟樵,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视他,慢吞吞的说: 

  “你的脑袋里,可能只少一个窍,我的脑袋里呵,少了十八个窍。而且,到现在为止 ,没有人用球砸过我!”她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谈了,再见!”她站起 身子,抬高了下巴,说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儿,他没有留她,也没有移动,只是望著她那娇小修长的身影,轻快的往 咖啡馆门口飘去。一片云,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无拘无束得像一片云!一片飘逸的云, 一片抓不住的云,一片高高在上的云,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那“云”停住了,在门 口,她站了两秒钟,然后,猝然间,她的长发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转 了过来,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点僵,有点儿羞涩,有点儿腼腆。她走了回来,停在他 的桌子前面。 

  “你学新闻,当然对新闻学的东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毕业考了,愿不愿意帮我复习?” 

  他的眼睛闪耀著。“一百二十个愿意。”他说。 

  “那么,在复习以前,请我吃午饭,好不好?因为我饿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轻的面庞上,满溢著青春的气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绽放著温柔 的光采,那向上弯的嘴角,充满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会笑的云!他跳了起来。 

  “岂止请你吃午饭,也可以请你吃晚饭!”

3 

  午后五点钟。考完了最后一节课,宛露松了一口气,题目出得都很容易,看样子,这 学校生涯,是到此结束了。以后,等著她去奋斗的,该是事业和前途吧!收拾好书本,她 走出教室,她的同窗好友陈美盈和许绣嫦一左一右的走在她身边,正在争辩著婚姻和出国 的问题。陈美盈认为现代的年轻人都往国外跑,只有到国外去“闯天下”才有前途,许绣 嫦却是悲观论者,她不停的说:“女孩子,闯什么鬼天下,我妈跟我说,世新毕业,也算 混上了一个学历,找丈夫容易一点罢了。想想看,这世界也很现实,女孩子念到博士硕士 ,发神经病而回国的多得很,没有一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过自己!所以,正经八百, 不如去找张长期饭票!”“啧啧,”陈美盈直咂嘴:“你好有志气!才二十来岁,就急著 要出嫁!你不想想,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们连看都没看过,念书就念掉了十四、五年, 好不容易混毕业了,才正该享受我们的人生,你就急著往厨房里钻了。结婚是什么?结婚 是女孩子的牢笼,从此成为烧锅煮饭,生儿育女的机器……”“谁要你去烧锅煮饭生儿育 女?”许绣嫦说:“难道你不会找个有钱人嫁吗?”“有钱人全是老头子!”陈美盈叫: “谁生下来就会有钱?等他赚到钱的时候,就已经七老八十了。至于公子哥儿那种人,我 是碰都不要去碰的……” 

  “我懂了!”许绣嫦接口:“你的出国梦,也不过是到国外去找个博士嫁!”“你懂 ?你根本不懂……” 

  “喂喂喂!”宛露忍无可忍的大叫了起来:“我觉得你们两个的辩论呵,叫作无聊透 顶!” 

  “怎么了?”许绣嫦问:“你要干什么呢?” 

  “我也不出国,我也不结婚!”她扬著头说。“我去当记者,一切未来的事,都顺其 自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一个平凡的人最好认清楚自己的平凡,我生来就不是能 成大事立大业的那种人!我吗?我……”她笑了起来,仰头看天。“我是一片云。”“你 是一片云!”许绣嫦大叫:“你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小疯子!”“哈!”宛露更加笑了 起来:“也可能!说这句话的并不止你一个!”她们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还在那儿吱吱 喳喳的辩个不停,忽然间,有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跑天下”就驰了过来,停在她们的 面前。同时,友岚的头伸出了车窗,扬著声音叫:“宛露,我特地来接你!” 

  宛露望望友岚,笑了。回头对许绣嫦和陈美盈挥了挥手,她仓促的说:“不跟你们乱 盖了,我要走了!” 

  许绣嫦目送宛露钻进了友岚的车子,她愕然的对陈美盈说:“看样子,会叫的狗不咬 ,会咬的狗不会叫,她整天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像个小孩子似的,却有男朋友开著汽车 来接她!”“或者,是她的哥哥!”陈美盈说。 

  “她哥哥我见过,在航空公司当职员,有什么能力买汽车?而且,哥哥会来接妹妹吗 ?少驴了!” 

  宛露可没听到这些话,她也不会在意这些话,一头钻进了车子里,坐在友岚的身边, 友岚正预备发动车子,宛露却及时叫了一声:“慢一点!”“怎么?”“看看车窗外面, ”宛露笑嘻嘻的说:“刚刚在跟我说话的那两个女孩子,你看见了吗?” 

  “是呀,看到了,干嘛?” 

  “看清楚了吗?”友岚对那两个女孩再仔细看了一眼,狐疑的说: 

  “看清楚了,怎么样?” 

  “对那一个有兴趣?我帮你介绍!” 

  友岚瞪了宛露一眼,“呼”的一声发动了车子,加足油门,车子像箭般射了出去,宛 露因这突然的冲力,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整个人滚倒在椅子里。她坐正身子,讶然的张大 眼睛: 

  “你干嘛?表示你买了车子神气吗?还是卖弄你的驾驶技术?”“分期付款买一辆跑 天下,没什么可神气,”友岚闷闷的说:“至于驾驶技术,更没必要在你面前卖弄。” 

  “嗬,你在生气吗?”宛露天真的望著他。“谁惹你生气了,讲给我听听!是不是你 又在为你那些工人抱不平?嫌老板太小气?”友岚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宛露一眼,他不 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宛露,”他低低的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宛露诧异的说:“我很好呀!” 

  友岚再看了宛露一眼,就闭紧嘴巴不说话,只是沉默的开著车子。宛露也不在乎,她 的眼睛望著车窗外面,心情好得很,考完了,她只觉得“无试一身轻”。望著那向后飞驰 的街道、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群,她心里又被欢愉所充满了。不自主的,她开始轻声的 哼著一支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车窗外面,静静的说:“如 果你要唱歌,能不能换一支?” 

  宛露惊奇的回过头来。 

  “哦,你不喜欢这支歌吗?我觉得它很好听。我告诉你,徐志摩写过那么多首诗,就 这一首还有点味道。至于什么‘别拧我,我疼!’简直会让我吐出来。这些名诗人,也不 是每首都好的。好比,胡适有一首小诗,说是:‘本想不相思,为怕相思苦,几番细思量 ,宁可相思苦。’我就不知道好在那里?为什么宁可相思苦?人生应该及时行乐,干嘛要 ‘宁可’去苦呢?我就不懂这宁可两个字!怎么样都不懂!” 

  “假如——”友岚重重的喷著烟。“你无法不相思,又不愿‘宁可相思苦’,你怎么 办呢?” 

  “去争取呀!”宛露挑著眉毛说:“宁可两个字是认输,认输了还有什么话说?宁可 相思苦!听起来好像满美的,想想就真没道理!”她再望向车窗外面,忽然大叫了起来: “喂喂,友岚,你到什么地方去?” 

  “到郊外。”“干嘛要到郊外?”“找一个地方,去解决一下这‘宁可’两个字!” 

  宛露张大眼睛,困惑的看著友岚。 

  “你在和我打哑谜吗?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宛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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