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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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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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了周围的气氛熏染,特别是受了汤文甫那些极具煽动性的鼓励,我和马水清也造反了,并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让人上瘾。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边倒的字写了上百张大字报,常拎着糨糊桶,将它们贴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实,很兴奋。
  在八蛋他们几个冲击王维一家的小杂货铺子时,马水清也领了油麻地中学的—些人参加了,只不过没有直接出面罢了。那时,王维—得了肾病,并且离开了学校,正浮肿着待在家里。丁玫念完初三已无高中好念,晃荡了一年之后,也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吴庄,再也不来理会王维一,倒是常常去马水清家。而马水清则坚决地拒绝了丁玫的热情。我被汤文甫看中,他出面与我们油麻地中学的“云水怒”
  商量,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去办《激流》小报。同时要去的还有乔桉。我们俩似乎一下子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许多日子,印了大约—百多期的《激流》。
  杜长明的家被撵出了镇委会大院,而蜗居到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厨房里。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着杜高阳弯着腰扛着铺盖卷,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高兴。杜长明住的一套大房子腾空之后,汤文甫领了老婆与—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告别了那丈把长的茅屋,而成为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镇委会大院远比从前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仿佛雨后的蚁巢。
  汤文甫给了我们《激流》一间房子,并让我们把铺盖卷搬过来。
  天下是汤文甫的了。
  但汤文甫的心中并不塌实。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长明那高大的身影还笼罩着油麻地镇,说不定哪—个早上他还要重新回来。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条:宜将剩勇追穷寇。通常的办法,就是搞臭杜长明。
  而搞臭—个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关系方面的文章。人种杜长明,在这方面绝对有人种意识。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个很值得怀疑的对象。但汤文甫绝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亲自出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处,二是过问这种事情有失身份。
  他把这件事情不当事情地与—个叫余大耳朵的—说,就不再过问了。余大耳朵叫了八蛋等三人来一起对付奚萌。八蛋现在是专业的造反派。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套军装,整天穿着,并束了一根宽宽的皮带,只是头还光着,俨然一副武人的形象。
  有时,他也会站在街上看大字报。仿佛那些字他是都认识的。这几个人在一天晚上,把那个奚萌扭到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偏偏就在我们隔壁,中间只拦了道都未砌到屋顶的半截墙。因此,那边的声音皆一一如实地传送过来,耳朵躲都不能躲开。
  那天晚上,乔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独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但—字也未能看得进去。
  余大耳朵:今天把你叫来,是让你交代你跟杜长明的关系。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奚萌:什么关系?他是镇长,镇党委书记,我是秘书。
  余大耳朵:甭他妈跟我废话,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八蛋:男女关系!搞腐化!(这地方上把干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是从“作风腐化”演变过来的)。
  奚萌:没有。
  余大耳朵:奚萌,望你认清形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杜长明执迷不悟?
  你要站过来!怎么个站法?交代问题,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你年纪轻轻的,连婆家都没找吧?别跟着杜长明把自己给葬送掉了。你跟杜长明那一点子事,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说出来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谁不想做?
  区别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没有忍住。再说了,这事,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长明一方。
  他要做,你—个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还是他把你从小学校借调来的,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情况,我们都想到了,我们并未往重里看你。但不说,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说,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也没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从腰里抽下皮带来,只听见皮带扣砸在桌子上,发出“当!”的—声。
  余大耳朵:八蛋,先别动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个小女孩放学归来,在路上受了—个坏孩子的戏弄—般地哭。
  有人人镇上饭馆里给余大耳朵他们端来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面条,于是就响起了三种参差不齐的刷刷声,很响,像利风穿过破窗口时发出的声音。
  余大耳朵:你先别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声渐小,又响起“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后来,便是碗筷堆到一处的残音。
  无声了一阵。
  余大耳朵:奚萌,看来你是觉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们就刷大字报。这大字报稿是已经拟好了的。标题都是有了的“揭开杜长明与奚萌的恶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们也不再考虑你还是个姑娘家了,不再考虑你还没有寻下婆家了。你偏要逼着我们这样干,我们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是那样考虑的:你交代了,也就不声张了,给你结结实实地瞒着。你却不领这个情!我们走,睡觉去!
  奚萌仿佛一个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
  大约是在一点十五分钟的光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时候,奚萌开始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
  余大耳朵:把过程全部说出来。要详细。不要落下什么来。
  事情都做了嘛,还有什么羞于说的?做记录的,把记录做好了,不能多—个宇,也能少一个字,对奚萌负责,对事情负责。
  为弄清楚若干细节,花费了至少两个小时。那时,已是夜里四点多钟。奚萌哭着,但已很无力了。
  余大耳朵: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奚萌:大辩论的头天晚上。
  余大耳朵:地点?
  奚萌:食堂的墙下。
  余大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奚萌:让我参加大辩论。
  我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常常地觉得脊背有一道细长的电流通过,想喘粗气,可又不能,就趴着睡。
  汤文甫居然没有睡,轻轻推开我的门。我装着睡着了,听少有响动,就以迷迷糊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连忙把手指竖在唇上。
  那边又问了半个多小时,余大耳朵总结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话,你也不便说,我就说—下吧。说对了呢,你就别吭声。说错了呢,你就说‘不是’……”
  汤文甫走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低级趣味。”
  第三节
  余大耳朵们并没有恪守诺言,而把杜长明与奚萌之关系的大字报照样贴到了大街上一处最显眼的地方,—共二十一张。但,他们保护了奚萌,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贯玩弄女性”的杜长明身上。奚萌居然仍被留在了大院里当秘书。不过时间不长。因为汤文甫的老婆立即有了疑心。这疑心很了不得。她把自己的广阔而丰富的想像—律当成了铁的事实,硬说汤文甫与奚萌睡觉了,并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汤文甫。如果汤文甫瞅了空子得以脱身,她就去盯奚萌,用了女人锐利而仇恨的目光去盯。汤文甫觉得这样下去,在这样—个充满崇高而神圣的情调的时候,太损害他的形象了,就只好将奚萌打发到最偏僻的—个小学校,依然让她去做小学教员。
  杜长明不再神气了。“背时的凤凰不如鸡”,这谚语真是妙,它把人得势与失势的前后状态,最恰切地概括出来了。它与“—切皆流”之类的大哲们的格言相比,具有同等水平,一样的万古不朽。杜长明被人押着游乡,被押到街头新搭起的台子上示众,那目光是呆滞的、凉恐的。那眼前原是他的天下呀!他很有点惶惑的样子。
  他不能再回家了。我几次看见杜高阳给杜长明送饭菜来。杜高阳也不再神气了,蔫蔫的,总是顺着路边与墙根“吱吱”地溜。杜长明被关押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让他拿了一面破锣,在镇子南面的庄稼地轰麻雀。那时,正是深秋,晚稻熟了,麻雀们正在冬季来临之前不失时机地偷吃稻子,落下来,稻子上颤颤抖抖的一片黑。而它们一受惊吓,飞起来“呼啦啦”地响,像刮了股小旋风。杜长明戴了一顶破草帽。
  这是汤文甫让余大耳朵们给他戴上的。汤文甫下狠心要再毁一毁杜长明从前那副风度翩翩的形象。杜长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锣。那锣中间被敲掉—块了,发出的声音也好像豁了—个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种的样子敲得精光。汤文甫在远处看了—会儿,嘴角上就荡漾起笑来。
  可是有一天,杜长明突然不见了。他是被“保皇派”弄走的,藏在什么地方了。
  保皇派们虽处低潮,但并不认为天下就归汤文甫了。“狗日的汤文甫,四只眼,跳梁小丑而已!”他们一个个谁也没有闲着。这些务实的人实际上是永远也打不败的,他们的手段远胜汤文甫—筹。他们“密谋于暗室”,在等待着时机收拾汤文甫。他们的第一步是先把“杜大帅”保护起来。但,汤文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杜长明的下落:在镇上的梁宏家。梁宏是杜长明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粮管所所长。这边就要捉回杜长明。
  那边的人知道了,就聚集起好几百人来,拿来棍棒之类的东西准备对付汤文甫们。这样,油麻地镇的历史上,就有了一场棍棒交加的械斗。
  械斗之前,空气很紧张,只见油麻地镇委会大院与油麻地中学乱哄哄的一片。
  学生们毁掉了许多课桌,桌面一锯两半,背面钉了一个弯把,就成了盾牌,桌腿操在手中,就成了打击的武器。一个个心里都有点恐昨,但又都感到很刺激。耍弄时,还有点童年时游戏的感觉。保皇派们有许多是镇上的普通居民和从镇子外面各个村庄来的农民。他们拿在手中的,有许多是劳动工具:扁担、铁锹、划船的木桨……
  许多人只肯当观众,像等着看一台大戏—样,爬到房顶、院墙头等高处,伸长脖子等开打。有人说:“打不起来。”许多人就很失望。
  下午两点,—杆红旗引路,上千名的人,在汤文甫带领下朝镇子中央过来了,口号震得油麻地镇鸡飞狗跳:“杜长明有罪!
  罪该万死!“”谁不交出杜长明,就砸烂谁的狗头!“后来,就真的打起来,并打出了特色,这比当时城里的武斗更让人难以忘怀。双方的人都挤在几条小巷里(最经典的”巷战“),就听见棍棒敲得—片乱响,其间夹杂着骂声和叫唤声。一些小贩原以为打不起来,未及时撤去摊子,都被挤翻了。有人就搬地上的西瓜往对方头上砸。还有鸡蛋、西红柿、茄子之类的东西在空中飞。
  也有被砸中的,或淌了一脸蛋黄,或被西红柿的汁水呛了眼睛。
  后面的人被堵住,上不了前线,就大声喊口号,或问从“前线”
  退回来的人:“前面怎么样了?”
  高二班有—个学生的脑袋被砸破了,头流着血,被人扶着下来了。他—边哭,—边骂:“狗日的保皇派,下手真狠。我认识他是谁!杨家堡的,杀猪的。狗日的,我明天就去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呜呜呜……”我心里就有了点怕,手也微微发抖,但还是和马水清他们朝前拥。
  打了一阵之后,队伍忽然很快朝前推进了。汤文甫—边年轻人居多,许多人不怕死,人数又多了对方好几倍。对方被打怕了,就往后撤了。这边就越疯,不依不饶,一路追下去。杜长明被—群人保护着,随着人群往镇南的大河边上撤。汤文甫的人就—直把保皇派们挤到大河边上的一片滩地上。
  这双方的队伍中,有许多是—家人,就听见那边的—个老子朝这边的—个儿子喊:“二X 养的,你赶快给我回去!人家杜镇长还救济过我们家—丈五尺布票呢!”
  “二X 养的”不听,继续拿了“盾牌”和桌腿往上冲。老子就要用锹劈“二X 养的”,但—看这边那么多人冲过来,就把锹放下,拖着跑开了。
  乔桉打得特别狠,不管前面是谁,双手抓住棍子—头,闭着眼,转动着身子往前旋转而去,就听见一个被扫中了的哀叫:“没命了,腰,腰啊!”乔按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旋转下去。
  马水清居然与—伙人冲到对方人群里了,并且挨近了杜长明的身边,但不—会儿,他就捂着胳膊撤了下来,见了我,疼得光咧嘴。我就扶着他回学校。路上,他告诉我:“杜长明的屁股上被我戳了一刀。”他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从腰里拔出来给我看,那上面还有血迹。
  傍晚时,械斗结束。而杜长明早被停在水边的船接走了。
  大约过了—个星期,我和乔桉被汤文甫派到离镇子最远的小刘庄送信,通知一个小头头来镇上开会。路上,我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将到时,实在憋不住了,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冲到一座大桥下拉屎。大桥下,停了一只草船。正拉得很舒服时,忽然听见船里有人笑。我一听,肛门就—紧——杜长明!屎也拉不出了,胡乱地擦了擦屁股,赶紧爬上岸。
  乔桉说:“你怎么啦?脸色不对头!”
  我回望了一眼河中的草船。
  乔陵问:“船上?……”
  “杜长明在船上。”
  乔桉走到水边,朝草船望着。
  草船又没有声响了。
  “我们走吧。”我说。
  路上,我对乔桉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乔桉不吭声。
  当天夜间,杜长明就被汤文甫派人捉了回来。从草船上还搜出了奚萌。
  第四节
  汤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头发,长长之后,还让许一龙好好地烫了一下。
  那时,油麻地镇一带烫发,还没有现代化的设备,两把特制的大铁钳轮流埋在炭炉里,等烧红了,拿出来喷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团烟雾来,然后夹住一绺头发一卷,随着股头发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绺头发烫了。烫完了,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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