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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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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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而已。
  夏莲香喜欢杨文富,这一点让人不太想得通。
  杨文富的个头细长,像根铅笔;两只眼睛很小,但很亮;牙出奇地白,很细密,像女孩子的牙,吃胡萝卜时,就看见那牙亮闪闪地往下切。他干什么事情都很仔细。
  他的作业没有一丝涂改,并总是打着一弯弯红钩。我的课本往往半学期就成碎片,到了期末就有可能无影无踪,不得不寒酸地与别人合用一册。而此时,他的课本还像新发下时那么干净和完整。据说,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他所有的课本,竟无—册损坏,都很完美地保留着。
  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衣服和他的鞋。衣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衣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床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屁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日记。他有—个很厚的日记本,已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杨文富的父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父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母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母亲和父亲早葬身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麻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内了。
  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日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
  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水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
  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水清。
  第二节
  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日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麻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兴奋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学生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猫闹得慌。高中部的学生很快就动手了。
  高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后,又湿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弄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
  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势头不及高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皮肉。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干干净净的墙上乱涂乱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麻地中学整个弄成腌臜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日记本了?”
  问谁,谁都说没看见。
  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
  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日记本在我这里。”
  “你为什么拿我的日记本?把它还我!”
  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屁!你日记里都写些什么了?
  啊?“
  “我没有什么。”
  “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
  “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日记本都不能肯定了。
  乔桉走上讲台,把那本日记本高高举起,向我们通报:“杨文富特反动!”
  杨文富的日记本已被乔桉仔细看过,乔桉在上面画了许多红杠。记得杨文富写了这样—… 段:“……夏天,一条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着青草……”乔桉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个大惊叹号。批判杨文富时,乔桉说:“地主柳子杨文富,诬蔑贫下中农养的牛!”并责问杨文富,“难道你们家原先养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吗?”杨文富不及思索,竟然脱口而出:“是的,我们家原先养的牛很肥很肥。”
  于是挨了乔桉一脚。
  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干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血迹。
  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
  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
  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喘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脱。
  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
  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逼杨文富交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父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根窗条大叫:“他父亲不坏!”
  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床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母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水瓶看望杨文富来了。
  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流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饱满的露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入他的嘴中。
  我们很忌妒:这狗东西,挨斗,还有滋有味地喝猪肝汤!
  第三节
  杨文富的身体没有好起来,终日躺在床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舔干净。他的舌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舔碗的样子。
  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激动却颇为残忍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豆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黄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
  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
  夏莲香倒还是一日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满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
  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
  “你在这里干吗?”我问道。
  杨文富脱:“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
  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
  乔桉去高中部串通,欲在油麻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高中部的学生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日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水平挺高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水平比他高。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高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日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
  杨文富的日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
  日记内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欢听壁或偷看别人的日记、信件等等。我躺在床上,两腿交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日记。内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满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水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
  我在看杨文富日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
  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 3马水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肉。”
  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日记本藏,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
  吃了猪头肉,身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日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日记本时,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在床上—通乱找,就是不见日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日记本还我!”
  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日记本了?”
  “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
  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
  “你不拿,还会有谁拿?”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
  “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
  ‘俄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拿!“刘汉林也认真起来。
  “谁拿,谁就是王八蛋!”
  我跑回宿舍,又找了一通。马水清将我叫到一边,“你别再找了,这日记本肯定被谁偷走了。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偷这日记本?”
  我将—些人挨个在心中排了—遍,最后仍将怀疑放在了刘汉林身上。理由有三
  :一、刘汉林对杨文富的日记最感兴趣;二、就刘汉林一人看见我将日记本藏在枕
  头下的;三、吃猪头肉回来,就刘汉林一人未去篮球场打篮球。但我并无充足的把握,而没有充足的把握是不能瞎说的。于是我向马水清摇摇头说:“说不准是被谁偷去了。”
  乔桉来了,说:“这本日记是绝对不能丢的!”
  他的话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他一些意思——乔桉肯定要做文章的。
  事实正是如此——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消息在整个学校张扬开来,“—本反动日记失踪了!”他首先使那些并未看过日记的人相信,这是一本反动日记,然后,制造出失踪的神秘气氛、可疑性和复杂性。他用精心设计的言辞和精心选择的表情,使油麻地中学的师生产生了“事情十分严重”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有人怀疑这本日记本没丢失,是被你藏起来了,说是为了杨文富销毁证据。”
  “这话不会出自别人之口,只有乔桉这个杂种会这样说!”
  我说。
  我又对刘汉林说:“不能再开玩笑了,如果是你拿了,你就快看完,然后往床下一扔,我将它找出来就是了。”
  刘汉林说:“林冰,我可是跟你很正经地说,我真的没有拿这本日记!”
  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就有点紧张起来了。马水清他们几个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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