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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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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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
  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
  第四节
  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濛濛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
  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
  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
  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
  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
  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更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归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媳妇,他凭什么不回来!”
  在他看来,儿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颗心也会被这个熄妇牢牢拴着的。而等他终于开始怀疑儿子时,—切都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对马水清说,“你该看到,爷爷他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为,在感情这—方面,我比马水清要懂事得多。
  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
  第五节
  第三天,医生说,经观察,没有发现爷爷身上有其他损伤,可以回家了。我们雇了—条船,将爷爷接回家中。
  天忽然变得告别晴朗。连日被压低的天空,仿佛往高处飘浮了许多,世界也—下子变得空阔明亮了许多。秋天的阳光,是—年四季里最迷人的阳光。依然是金色,但已无夏季之灼热,使人感到惬意和身心舒畅。凉爽的秋风,更给人—种特别的好感觉。
  来马水清家时,我带来了一些书和作业。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树下做很多作业,看很多书。其间,我或者帮助爷爷干点活,或者走到院门外,站在大河边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风光。
  马水清却总显得有点烦躁不宁,几次说:“我们早点回学校吧。”他无心去做作业,只是在我做好后将我的作业本拉过去,胡乱地抄上—遍。到了后来,抄都懒得抄了,说:“开学后,让姚三船代我做。”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或倚在柿树上,没完没了地去照他那张下颌长得很开的脸。我几次发狠要扔掉他的小镜子,他总是狠狠揪揪我的腮帮子,咬着牙说:“你敢!”
  “你真是想丁玫了。”
  马水清将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发地想说那句话:“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
  我们很厉害地闹了一阵后,谁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河坡上晒太阳。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沉默着,仿佛被—个从心底里浮起的念头抓住了。
  “河边有条船,我们摸螺蛳吧?”他说。
  “好吧”我说。
  上了船,我问道:“往东摸,还是往西摸?”
  他说:“随便。”
  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
  “随便。”
  我故意说:“那还是往东摸吧!”
  他却说:“还是往西摸吧。”随后,还找了—个理由,“往西去,螺蛳多。”
  丁玫的家,就在西边河岸上。
  我们顺着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马水清根本无心摸螺蛳。我也便草草地摸着,不住地拽着前面的芦苇,让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
  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我曾去过丁玫家。她家屋前有个棚子,一直搭到水边,天暖和时,丁玫总爱在棚子里学习或做事。
  “我们不摸了,回家吧。”马水清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听他的,一把接—把地拽着芦苇,将船—个劲儿地往丁玫家的水码头那儿拽去,只听见河水在船头下“泼刺泼刺”地响着。
  马水清已来不及阻止我的行动了,只好由着我。
  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遗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
  “往回去吧。”马水清像是怕看见丁玫似的。
  我在心里说:“丁玫可能在屋子里。”我不听马水清的,像个无赖一样,把身子伏在船帮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两把芦苇。
  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说:“你敢揪,我就叫啦!”
  马水清朝我咬咬牙,只好也弯下腰来,把双手伸进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蛳的样子。
  我们在丁玫家的水码头旁摸了半天螺蛳,也未能见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瘃中。
  当马水清抓住芦苇将船往东拽时,我不再阻挡他了。他拽了一阵不拽了,对我说:“往回拽呀!”
  我也不拽。当时河上有风,正可借着风力让船东漂。我们躺在船舱里,挺无聊的。
  般靠岸后,我摘了一片荷叶,包起了我们摸的螺蛳。
  马水清说:“螺蛳我拿着,你拴缆绳。”
  我将螺蛳递给他,正要去拴缆绳,他趁我不备,将荷叶揪紧
  了,把螺蛳远远地摔到水中,然后撒腿就跑。我顺手抠了—把烂泥追了过去……
  那天下午,爷爷让我帮他摘柿子并给人家送柿子。我瞧马水清不肯帮忙,一副没情绪的样子,问爷爷:“西边丁玫家送吗?”
  爷爷说:“送,送。”
  我挑大个的柿子装了—篮子,对马水清说:“你去吗?”
  马水清冰:“不去。”
  我朝他一笑:“那我—个人走了。”
  我走出去—块地远,马水清跟了上来。
  到了丁玫家,马水清站在她家猪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芦苇逗着猪圈里的一只小猪。
  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门口,叫了—声:“丁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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