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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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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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
  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
  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交叉,等我走近了,他说:“林冰,你好。”
  “你好。”
  “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水清—样,都不说“艾老师”
  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水清恶毒。
  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立直了身子,“我说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他。
  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
  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
  “为什么?”
  “……”
  “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
  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
  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
  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
  第三节
  这年冬季,有—个男人走进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麻地镇的农业技术员。他是苏州人,是—个不太知名的大学的农林系毕业的,分到油麻地镇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油麻地镇委会的大院里,就他—个南方人,也就他这么—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别是庄稼发生大面积病虫害以后,到处可以听到“找甄技术员去”的声音,仿佛城里有一处着火了,大家赶快想办法去呼叫消防队一样。
  我早在上中学之前就多次见过他。他背着—顶大草帽,被村里的干部带着,在田埂上走,有时停住,指着庄稼地向村干部们说些什么。有时还掐下一片稻叶或一根麦穗来,在阳光下看了看,又交给村干部们看。若是上午来的,他必定要在这里吃完一顿午饭才返回镇上。若是下午来的,必定要吃完—顿晚饭才回镇上。
  我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长长的手指,很优雅地捏着筷子,少少地夹菜,少少地拨饭,嘴张得很小,绝不露齿。
  一九八五年,我读《围城》,有—段写方鸿渐请唐晓芙吃饭的情景,其间,方鸿渐调侃—些女人与男人吃饭时很做作,嘴张得极小,尖尖的,像眼药水瓶的瓶口。
  读到此处,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饭时的嘴来了。
  甄秀庭还是我所见到的第—个不吃肥肉的人。那时,我们那地方上的人都爱吃肥肉。哪天若决定吃肉了,必先去肉案上看一看这天的肉膘好不好。那时候,最喜欢有人从肉案那边走来说:“今天的膘好,一拃宽。”若真好,就割它——斤两斤。
  若并不好,就姑且强压住馋涎,等膘好的那一天再割。仿佛吃膘不好的肉,就不过瘾,就不能达到预想的吃肉效果。现在想起来,原因很简单:穷,肚里无油。甄秀庭不吃肥肉的原因也很简单:天天下乡,天天吃肉,肚里有油。
  这两年,我就太认识他了,因为邵其平经常请他来学校教文艺宣传队女生的舞蹈。说实在话,早在他未进入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欢他。他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女人。走路是女人的样子,小碎步轻轻盈盈地走着。声音也是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还带了些女人特有的娇而嗔的尾音:“是吗?——”
  把“吗”字拖得长长的,像根柔软光滑的飘带。这里的老百姓都说:“甄技术员,娘娘腔。”他即便是站在那儿不动,依然还是个女人的样子: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轻轻勾住了右手同样弯曲的五指,然后双臂下垂,将手放在腹前偏左—点的地方,像个女人在静静地等镜头。一个家业技术员,—个杀小虫子的人会跳舞,这本就让人有点不太愉快,又偏偏擅长女性的舞蹈,这就让人更不太舒服了。可是,他确实懂舞蹈。他未教之前,总在纸上用那细长如圆规的女人形象,把舞步的程序一道道地画下来(很像画卡通),像个搞专业的。油麻地镇的文艺分子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没有。许—龙的舞蹈纯粹是瞎扯淡,就知道—手搂住人家姑娘的后腰,一手扭住人家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后扳。邵其平也没有理论,就知道让那几个女孩扭秧歌步,他在一旁拍节奏。甄秀庭自然是要被请来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一经他调教,就变得格外像个女孩子了,很可爱。女人没有腰肢,一块水泥板子,全完;而—个男人要有腰肢,—左—右地晃动,也全完。甄秀庭有腰肢,而且很能扭动。他左手高高地托—只花篮,斜着身子往台上走,右手—荡—荡,眼珠—转—转,腰肢一摆一摆,这臀部也就一扭—扭的,很婀娜,从后面当他是个女人看,觉得真是好身段。可他确实是个男人。只要看见他来教女生舞蹈,我便都是站到他背后去看。
  甄秀庭总将自己看成个知识分子,并且是南方的—个知识分子,他来到油麻地镇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麻地镇熏染为—个油麻地镇的人。他永远像一个油麻地镇的客人。他不肯进入油麻地镇的生活,虽然他并不讨厌油麻地镇,虽然他吃了许多油麻地镇那么多上好的瘦猪肉。他还是用南方口音说话,只是采用了这地方上人的讲话速度,从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话变得慢条斯理,软款款的。平素,他总爱在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那机子很老式,是那种带伸缩性镜箱的那一种。这成了他的—个徽记,将他的身份、趣味、格调,—下子与油麻地镇的人区别开来了。这里出产的女人,似乎对他都不合适,因此,快近四十岁的人了,依然还未能成家。不过,他也没有显出焦躁来,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会碰到—个的,但肯定不会是油麻地镇的。
  这不是来了一个艾雯吗?
  甄秀庭认识艾雯是在油麻地中学的食堂里。那天,甄秀庭来教陶卉她们—个新的舞蹈节目,完了,学校招待他吃饭。席间,邵其平把在另一张饭桌上用餐的艾雯介绍给了他。吃完饭,他就跟艾雯在食堂门口聊天。聊天之后,甄秀庭说:“艾老师,你看背后这—大片冬天的景色,不觉得比春天更有一些意味吗?照张相吧?”
  艾雯不知如何作答,甄秀庭却已把照相机打开了,那镜头便像龟头伸长着脖子对住了艾雯。人在镜头面前,就会—下子失去自我。一旦被镜头对着,不管心中乐不乐意,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姿态来,艾雯也不例外。甄秀庭就一口气给她拍了十几张。
  完了,又聊了—会儿天,两人便分手了。第三天,甄秀庭着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副金边眼镜,给艾雯送照片来了。大概差不多所有的男人接近女人所采用的策略,都是先找到—个借口。
  甄秀庭只送来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说:“先洗出几张来看看。”
  实事求是地说,甄秀庭的照相水平是油麻地镇照相馆的照相师所不能相比的。
  他已很知道选景、剪裁、用光了,并且能够避开人形象上的短处。他给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时,下巴与额的凸出就比实际看到的削弱了许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许多。艾雯从前大概对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几乎没有照过相。她看了这几张照片,满心欢喜,甄秀庭走后,她将它们放到了玻璃板下,仿佛很愿意看到自己似的。过了两天,甄秀庭又送来了第二批照片。艾雯又是满心欢喜。甄秀庭是下午两点钟来的。艾雯正好没有课,他就在艾雯的屋里一直待到傍晚,方才回镇委会大院。只隔了一天,甄秀庭又将五帧放大了的照片给艾雯送来了。
  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帧,还配上了当时流行的用电影拷贝制成的相框。甄秀庭是晚饭后来的,在艾雯的宿舍里一直待到白麻子调皮响了熄灯钟才离去。
  甄秀庭来艾雯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次去艾雯那儿看书,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来看书好呢还是走好。艾雯见了我,倒还是像往常—样,“你坐下来看吧!”我坐下来之后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点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迟迟不走,找出各种话头来与艾雯说话。艾雯既没有表示出厌烦,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儿不住地说话。当我感觉到甄秀庭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之后,就不再去艾雯那儿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时间交给了马水清,与他一起打篮球,与他一起吃猪头肉,与他一起胡闹。
  马水清问:“你怎么不去找她了?”
  “找谁?”
  “她。”
  “她是谁?”我偏要逼他说出个“艾雯”或“艾老师”来。
  马水清照照小镜子,就是不说。
  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她是我们的老师!”
  “老师又怎么啦?”
  我抓起一根棍子朝他走过去,他便跑了。
  “马水清!”我就追过去,一直追到宿舍后边的大河边。当我终于追上了他时,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就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唤了—声,坐在了河边上。
  “谁再瞎说,谁就不是个东西!”我说。
  可马水清是个十足的赖皮脸。他见我也坐下来后,却站了起来,“你被人有挤出来啦!”说完,撒腿就跑。
  我没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边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时,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边。我在心里说:“我很久不从这儿走了。”眼睛与耳朵却关心着艾雯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甄秀庭的声音。
  “我再也不来看书了!”我心里说着,很快离开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与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走过来,见了我,很诡秘地笑了笑,我低着头,赶紧走得远远的。
  大约过了—个多星期,艾雯对我说:“你为什么又不来我这儿看书了?”
  “你屋里常有客人。”
  她停了停说:“今天下午下了课,你还是来看书吧。”
  “……”
  “来吧!”
  下午下了课,我便去了她那儿。
  她显得非常高兴。过了—会儿,她说:“从现在开始—直到晚饭前,你必须坐在那里看书。”
  没有多久,甄秀庭来了。
  艾雯对他的到来,似乎显得很冷淡,说了声“请坐”之后,却过来与我讲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头对甄秀庭说广句“请喝茶”。
  甄秀庭坐了—会儿,说:“我有事,得走了。”
  艾雯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
  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静地去批改作业了,没有再给我讲作文。
  这天,我正在教室里与谢百三说话,姚三船走进来说:“林冰,艾老师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她说,她批改三个班的作文,有点批改不过来了,让你去帮她先看一部分。”
  我就去了她的屋子,—进门就看见甄秀庭坐在那儿。
  “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你这周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
  我坐到桌前去,打开我的作文,只见那上面画了许多红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芦。翻到最后,就看见两个很秀气很工整的字:传阅。
  第四节
  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水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水利工程,抽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春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父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水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赤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
  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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