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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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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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独自坐在仓库门口,冷风刮着我的鼻子和耳朵,砖头和水泥的味道从门口扑出来,很浓很重。但是慢慢地,这些崭新的味道隐退了,过去的味道拱了起来。那是于伯伯的尿骚味,赵大爷的烟味,我爸的汗味,我妈的香水味……它们像水倒灌进我的鼻孔,呛出我一连串的咳嗽。到了下半夜,马路上的声音消失了,我竟然想念起我爸来。我竟然想念一个流氓,心里很不服气,希望这是假的,但是它却像一坨铁挂在胸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的重量。我甚至隐约地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好像我被人骗了,却还不知道那骗我的是谁?
  白天,我去找赵万年打听我爸的下落。赵万年说:“你爸现在很抢手,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批剥削阶级的找他,批流氓的找他,批死不改悔的也找他,好像他的身上哪一条都可以拿来做活教材。你到那些批斗会现场去找一找吧,不要光找我们这一派的,别的派也去找一找,有时他们没批斗对象,会把你爸借过去批。”
  马路上到处都是买年货的人,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却抱着双手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抹着鼻涕去找我爸。在三合路,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头被小将们高高地架起双手,好像那双手是往后面生长的。在尚武路的学校操场,我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眼镜被当场打烂,玻璃碴子刺进眼睛,血像泉水那样涌出来。在铁马西路的巷子,我看见一群坏份子被小将们剥光了外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四脚朝天看太阳……我看见许多我想都没想到的画面,却没看见我爸。就要下雪了,我还没看见我爸。
  或许他在某个地方与我错过了?或许他已经死掉?我真不愿意这么联想,但是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又不得不这样想。晚上我睡在仓库的阁楼里,白天我坐在仓库的门前。赵大爷来叫我去他的新家,我没去。于伯伯也来叫过我,我也没去。我说:“我要等我爸回来。”我不信到过年那天他不回来。他不回来,就没地方可去,除非他死了。
  一天又一天,天气越来越冷,明天就是除夕,到处都是炖猪骨头的味道。这时,天空下起了雪,只半天功夫就把屋顶、马路铺成了厚厚的白。行人稀少,车子打滑,雪压的树枝渐渐地弯下。一个半截人像狗那样从马路爬过来,在雪上拖出两条深深的印痕。我大叫一声“爸”,跑过去。他像没有听见,仍然低头爬着。我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开我:“别碰我!你这个畜生。”我愣住。他的头发已经剃掉一半,俗称“阴阳头”。他的脸上结满了血痂,胡须上挂着零星的雪粒。他的双手和两个膝盖分别堆积着雪团,就像戴着四个棉花做的套子。他向仓库爬去,右腿始终拖着,仿佛一截身上掉下的木头。正是这条被打折的腿,使他变成了爬行动物。我往身后看去,两条印痕从他的屁股底下一直延伸到马路拐弯的地方。印痕又长又深,比马路上汽车压出来的还要扎眼,好像他的身体比那些汽车还重。
  我再次蹲下去扶他。他更用力地推开我,吼道:“不要碰我,一辈子也不要碰我!我原来以为告密的是别人,没想到是你。你连我教你用手来回地搓都跟赵万年说了,你到底是他的仔还是我的仔?你给我滚一边去吧,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见你。”我爸骂着,继续往前爬。他不知道还差二十米就会看到家已经不复存在,里面尽是垮塌的砖头。他更不知道曾芳失踪了,我妈死了。他以为他的床铺还在,那个凉水壶还在,家庭还在。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他,但是手掌却习惯性地扬起来,扇了一下嘴巴,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爬向仓库,我忍不住痛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把头撞向雪地,用力地撞,快速地撞,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对不起,我失态了。一说到这里,我总是情不自禁……你怎么也哭了?这是纸巾,擦一擦吧。你哭了,说明你有同情心。现在,像你这样有同情心的越来越难找了。不瞒你说,就连于百家和荣光明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他们像躲债一样躲着我,生怕我耽误他们的生意。张闹就更加过分,她到电信局办了来电显示,还花高价买了一部多功能座机。再多的功能也白搭,她只会用其中的一种,就是把号码事先输进去,凡是我的来电,座机就会响起《茉莉花》的音乐。只要这段民乐一响,她就不接电话。有时《茉莉花》听烦了,她就调成《洪湖水浪打浪》或者《怀念战友》。总之这些年,她没少听民乐,其欣赏水平就像起楼,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我也曾以看孩子的名义去按过她的门铃,那个孩子挡在门缝里,冷冰冰地说:“我妈说了,她不在家。”弄得我一鼻子的灰。
  哎,我又说跑题了,还是跟你说说小池吧。
友谊
  当时我正处于低潮,妈死了,妹妹不见了,爸还躺在仓库的乱砖上,总而言之我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失去了睡觉的地方,鼻子常常发酸。我把赵家和于家给我吃的掰下一半,送到仓库里去,但是我爸不吃我送的食物,哪怕是他睡着了我偷偷送去的食物他也不吃,好像我在食物里放了毒,他拿起来一闻就毫不客气地丢掉,一点也不心疼,更不会考虑那是我用“吃不饱”换来的。他只吃赵大爷和于伯伯送的东西,都是些包子、馒头和油条,外加一壶寡淡的茶水。
  我爸用烂报纸和破竹席紧紧地包裹自己,抵挡寒冷的袭击。他没地方可去,也不想找地方去,一心要让仓库做他的坟墓。我是他不欢迎的人,只能站在冷风中隔墙而望,有时一望就是几个小时,可以看见他卷着席子在砖头上翻身。他翻身就像圆木那样滚动,碰到凹凸不平处,他要滚好几十次才滚过去。我曾经跑进去帮他,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甚至举起砖头要砸,所以,我只能在窗外看他。那么,就让风吹红我的鼻子、耳朵,麻木我的身体吧,就让北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只有全身都冷了、麻了,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仿佛这样能减轻我的罪孽。
  一天下午,十几个砌工背着他们的家伙来到仓库。他们眯起眼睛,在仓库里拉直线,开始了改造旧仓库的工作。他们拉完直线,就在角落里搅拌水泥,然后右手提瓦刀,左手拿砖头,认真地端详。他们除了端详砖头的平直,还掂了掂砖头的重量,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于选拔人才,严厉得像是在给砖头搞政审,生怕那些旧砖不听话,影响他们的工作。凡是他们看不上的砖头,被随手扔出窗口,能用的他们就一刀铲掉上面的旧疙瘩,抹上新水泥,沿着拉起的直线砌条凳。阳光从瓦片上漏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瓦刀上、鼻尖上,但是随着他们身体的晃动,阳光不断地改变位置,看上去晃动的不是他们而是阳光。仓库里烟尘滚滚,敲打声一片,旧砖头正在为新阶段发挥作用,变废为宝。
  随着一排排砖砌条凳的增加,墙角只剩下最后一堆乱砖,我爸就睡在上面。砌工们抽掉一块砖,我爸的体位就改变一下,不断地随着砖头陷落,到最后他的双脚已接近地面,而脑袋还高高在上,也就是裹着我爸的席子已经斜立起来,搁在一旁的瓷碗和水壶哐啷哐啷地滚下。水洒了,馒头跑了,卷着的破席忽地弹开,露出我爸胡子拉碴的脸。必须强调,那是赵山河家的席子,就是我们用来围过狗的席子,现在它正围着我爸。砌工们丢下手中的瓦刀,坐在板结了的条凳上抽烟,烟雾和尘土在他们头顶飘扬。他们轻声地商量:要不要把我爸像扔烂砖头那样扔出去?
  最后,他们全都站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头,拍拍手上的水泥,把席子连同我爸往仓库外面抬。我爸在席子上滚动,就像荡秋千那样滚动,双脚在席子外面踢蹬,嘴里不停地喊:“别,别让我出去,我要死在家里。只要你们再给几天时间,让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就死给你们看,站得起来我就撞墙,爬得上去我就吊颈。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就帮我在横梁上搭根绳子,打个活结,求你们把我的脖子套进去……”
  砌工们像丢死狗那样把我爸丢在门外的板车上。板车闪了一下,轮子拖着拉杆滚了半圈。一个粗大的砌工对我呵斥:“把你爸拉到三厂去。”我爸大声地喊:“不!”那可是北风呼啸的冬天,我爸的鼻子很快就冻得像胡萝卜,嘴唇慢慢地乌紫,喊声逐渐微弱,最后再也没有喊的力气,闭上眼睛睡去。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拉起板车往三厂的方向走。
  马路上车来人往,我却听不到声音,好像车和人都是影子。地面铺着半干半湿的黄叶,公交车的轮子从上面碾过,好像也没有响声,倒是我手里的板车把那些黄叶压得嘁嘁喳喳的。第一次拉这么笨重的板车,我没走多远汗水就湿透衣背。打在脸上的风越来越有力,我双腿疲劳得飘了起来。下坡时,板车赶着我走。上坡时,板车拼命地往后拖,拖得我的双手又麻又痛,我几乎就要撒手不管了。就在这时,板车忽然轻了,就像下坡时那样强迫我。我一回头,看见小池嘴里喷着白气,双手搭在后架上使劲地推,细汗挂在她的额头,脸比平时更红扑扑。
  小池叫池凤仙,平时大家都称她小池,是我们班上最胖的,原因是她爸在食品站当站长,比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吃肉。不过那时候的胖和现在的胖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时的胖只等于现在的正常,也就是比大家稍微粗那么一点点。正是那么一点点粗,小池显得比任何人都成熟,她的盘子脸是我们一用“红扑扑”来造句,就会立即想起的那种。她吃得饱穿得暖,没有理由不红扑扑。
  我们把板车连推带拉送到三厂,许多人围了上来。我爸睁开眼睛:“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能不能等我的腿好了再批斗?”
  “长风,我是胡志朋。
  “我是谢金川。”
  “我是刘沧海。”
  一个个名字像炮仗那样响起,把我爸的眼圈感动得鲜红。我和小池被人群挤出来,站在一旁喘气。小池掏出手帕给我擦汗,她没征得我同意就为我擦汗,吓得我赶紧把脸闪开。她说:“那么多的汗,你也不擦擦?”我摇摇头,躲开她的眼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    
  我经常看见小池拿着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听课的时候掩住,交谈的时候掩住,走路的时候也掩住,好像害怕什么气味。有一天,她就这么掩住嘴鼻问我:“广贤,你打算到哪里插队?”
  “不知道,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去天乐县。”
  “你能确定吗?”
  “反正别的地方我不想去。”
  几天之后,小池还用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天乐了。”
  “为什么?”
  “因为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写得真美!”
  小池说的那篇文章就发表在省报副刊,标题叫《风物还是天乐好》。那年头大家都忙着喊口号,关注大事情,没多少人会注意报屁股上的小散文。手帕再也掩盖不住小池的得意,她说:“天乐确实不错,除了文章上说的好,还有三个好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个天乐县,就是现在看了文章,我也不知道天乐在什么方向。小池说:“第一、天乐平均气温16。3摄氏度,如果去那里插队不用多带衣服;第二、天乐在铁路线旁,如果去那里插队可以坐火车;第三、天乐有一个五色湖,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象牙山上,由于山势险峻,几乎没人能爬上去。但是我想,再高它也没有珠穆朗玛高,再险它也没有喜玛拉雅险,所以,如果去那里插队,我一定要爬上去。”
  这就样,小池报了天乐县,跟她一同派往哪里插队的还有班上的五个同学,其中包括于百家和班长荣光明。我没报名“上山下乡”,借口是照顾我爸。一次放学的路上,小池拦住我:“其实你爸根本不需要你照顾,他的腿利索了,房子也分到了,你还能照顾他什么?”
  “给他打个伴,陪他说说话。”
  “算了吧,据我所知,你爸到现在都还没跟你说话,他根本就不想见你,躲你就像躲麻风。”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你去赵万年那里告我。”
  小池一跺脚:“我犯不着,你言而无信。”
  “哎,小池,我可没说过你什么坏话,就连他们说你破相,我都没搀和。”
  小池把手帕从嘴鼻处拿开:“我破相了吗?”
  “没破。”
  小池又用手帕捂住嘴鼻:“如果你当初不说想去天乐县插队,我就不会报名。知道吗?只要我爸给领导割几斤肉,我也可以留在城里。”
  “你自己不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有关系,你吊起了我上山下乡的味口,自己却当了逃兵。”
  我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嘴巴:“对不起,算我多嘴了。”
  “不过,现在补报还来得及。”
  “我不想下乡。”
  小池盯住我,久久地盯住:“如果我叫你下呢?”
  “你又不是校长,我怎么会听你的。”
  小池一甩手,抛掉那张手帕,气冲冲地走了。当时我一点也摸不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她那么善良,那么喜欢帮助别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难道是因为我思想落后吗?思想落后可以被她看不起,但不至于让她生气呀。我踢了一下地上的手帕,隐约感到一团热正离我而去,抬起头,小池愤怒的背影果然远了。 
  仓库经过改造变成了大会堂,主席台插满旗子,台两侧贴着对联,墙壁上拉起横幅,到处都是标语,内容不外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我的记忆底层,这是仓库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历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时尚”。仓库的色彩特别强烈,除了横幅上的白字,标语上的黑字,整个仓库一片红。红旗、红布、红纸,就连话筒都系着红,而像于百家、荣光明、小池这些准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胸口都顶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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