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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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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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令人谈虎色变的缅甸雨季终于来临了。
来自印度洋上空浩浩荡荡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驱赶着,很快吞噬了南亚次大陆的晴朗天空,转眼间汹涌的暴雨从天而降,让人怀疑滔滔不绝的江河湖海原本不在地下,而在天空。
缅北大地变成一片泽国,河流暴涨,道路阻绝,两军激战的密支那也因暴雨洪水而沉寂下来,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原本要在雨季之前结束战斗的诺言也落了空。交战双方除了偶有零星交火外都在重新部署和积蓄力量,战场上暂时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平静和闲暇来。
父亲躺在帐篷里读一本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他觉得英文版比从前读过的中文翻译版精彩许多,这本书是那个蓝眼睛的丹尼斯上尉借给他的,也许丹尼斯就是靠书中那些像诗歌一样优美的爱情名句打动了罗霞姐姐的心。现在父亲已经不恨丹尼斯了,虽然感情跟理智不是一回事,可是人不能总生活在别扭里,何况丹尼斯的确很真诚。
帐篷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胡君、闷墩、虎头还有呀呀呜们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一伙人蒙住父亲眼睛要他猜猜谁来了。父亲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来,结果那人一松手,他看见从前的兄弟老庾变魔术一样站在他跟前。
许久不见,老三长高了,也白净许多,加上一身哔叽呢军官制服,腰上别着手枪,少尉肩章呱呱叫,简直叫人刮目相看。相比之下,他们这群同学和兄弟可就寒碜多了,虽然都是一道从重庆走出来,却还是一群扛卡宾枪的光头大兵。不管从前闹过什么隔阂,毕竟战场相见,生生死死都过来了,所以大家还是十分亲热,讲了许多各自关心的话题。老庾看看少了许多人,问起队里近况,大家就把如何奇袭机场,教官史利姆和乔治如何阵亡,东北人老江如何牺牲,威廉队长如何受伤讲了一遍,讲得大家心里都下起小雨。不一会儿老庾告辞,他悄悄对父亲说:“我父亲从国内飞来了,他是国防部高级视察团的团长,晚上我们一同去见见他。”
父亲连忙推辞说:“我不便打扰庾老伯,耽误他休息。”
老庾不高兴地说:“老邓,你不要清高好不好?我叫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父亲拗不过他,晚上老庾果然开来一辆吉普车,丽人直奔视察团下榻的公爵城堡。公爵城堡是上世纪首任印缅总督修建的避暑别墅,坐落在城郊一座山头上,通往城堡的公路戒备森严,城堡外面也筑有沙袋工事和地堡,美军架着机关枪,宪兵仔细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才敬礼放行。老庾告诉他,城堡现为盟军接待处,住着英美战地记者和军方重要客人。汽车径直来到一幢楼房跟前,老庾下车来理了理衣服,然后上前轻轻敲响房门,一个少校副官走出来,把他们领进客厅等候。
庾父从里面走出来,他的制服缀着少将军衔,老庾规规矩矩唤了一声“爹”,父亲更是局促,想称“伯父”又觉不妥,毕竟面前是一位将军,所以只好生硬地敬礼道:“长官。”
庾将军笑起来,笑得十分慈祥和蔼,他让副官给两人泡了四川蒙顶山毛峰,然后指指沙发要他俩坐下来。庾父道:“别叫什么长官,我是长辈,就叫伯父吧。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父亲慌忙摇头,表示不知道。庾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次视察团奉命来缅甸战场,就是要收集真实情况回去向最高统帅本人汇报,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第一线的士兵。听嘉庆讲,你们从始至终参加了密支那战役,所以你讲讲,为什么眼看就要取胜的战役遭遇敌人逆转,原因究竟何在?”
父亲就一五一十地把盟军指挥部如何轮流放假,燕麦支队玩忽职守唱空城计,敌人援军如何长驱直人,主力营遭反攻损失惨重的所见所闻统统道来,听得两人都惊呆了。庾父慨叹道:“果然有这等荒唐事情,看来重庆的传闻都不是望风捕影、空穴来风啊。为什么如此重大的密支那战役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呢?原来都是好大喜功的美国人干的好事!”
通过庾父简单讲述,父亲才知道原来史迪威将军认定密支那胜券在握,就从缅甸飞到重庆向蒋介石摊牌,逼他交出中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否则以断绝美援相要挟。两人彻底吵翻了,蒋介石向白宫去电抗议,要求罗斯福总统立即解除史迪威职务,史迪威则派人去跟延安联络,威胁要把美援武器装备统统转给共产党,中美盟军关系已经处在名存实亡的边缘。既然印缅战区总司令的心思都不在战场上,那么密支那的英美盟军当然乐当旁观者,把这场战争看作中国人的事情。被史迪威将军委以指挥权的米切尔准将原本只是个机关参谋,从未打过仗的他把密支那战役指挥得一团糟,可是如果前线的中国将领稍有异议,立刻就会被解除职务赶回国内去,已有多名师、团级军官领受如此待遇。美国人骄横霸道掌控一切,所以中国驻印军快要变成一支名副其实的美国雇佣军了。
庾父冷笑道:“这些英美人,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中国人打仗么?错!给武器弹药,给租借物资,他们根本的目的还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只不过他们出钱,让中国人出入罢了!美国人仅仅是对日本人开战么?不对,他们是对所有亚洲人开战,让亚洲人打亚洲人,把全世界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父亲与其说十分震惊,不如说十分伤心,因为一个来自国防部的高级军官几乎摧毁了美国盟军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印象。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好比揭穿美丽包装,下面却是一堆不堪入目的狗屎,令他一时千头万绪,心情复杂。好在他只是一个小兵,并非政治家,不用卷入错综复杂的政治泥潭中去。大家喝了一会儿茶,庾父道:“这次匆忙出来,看看我带来什么?”
说着就让副官取出一只油漆匣子来递给父亲。打开一看,里面有封家书,却是爹爹张松樵的字迹,还有一件黄绫缎子包裹的东西,原来是枚银元大小的青铜厂徽,和一只香气扑鼻的五彩香包。爹爹在信中说,端午节快到了,姆妈一针一线为远在异国战场的儿子赶绣了这只瑞香荷包,保佑儿子平安班师。青铜厂徽是新近开业的成都裕华纱厂、广元大华纱厂的统一厂标,带给儿子做个纪念。如今公司在西南各省已经拥有四家大型纱厂,基本上可以满足大后方军民市场的供需。父亲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鞠个躬说:“谢谢伯父,难得路途遥远,给您添麻烦了。”
庾父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跟嘉庆同学多年,又都在印度服役,也跟自家的儿子差不多。你父亲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棉纱大王嘛,我也仰慕已久,所以亲自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嘛。”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父亲听出来是美式冲锋枪的射击,大家都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父亲暗想,恐怕是那些站岗的美国兵虚张声势吧。庾父道:“这座城堡很安全的,日本人没有制空权,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倒是这位邓少爷,你还在前线战斗部队,要不要我替你关照一下,调到比较安全的联勤指挥部或者后勤部门,弄个军官身份,免得你爹妈担心。”
父亲感到有些突兀,他并不想离开小分队,那里有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和伙伴,再说他要想待在安全的后方早就跟志豪走了,或者留在学校念书,何必来印度呢?于是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庾悄悄拉拉他的衣角,让他赶快答应,但是父亲横了心,也就没有什么反应。庾父见他木呆呆的样子,就不高兴地挥挥手说:“好啦,你回去再想想,有什么要求告诉嘉庆就行了。”
出了公爵城堡,老庾埋怨道:“我父亲好心好意提携你,你怎么不领情呢?倒给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父亲也很抱歉,但是他确实离不开小分队,更不愿意让自己变成大家眼里鄙弃的逃兵,所以他态度坚决地告诉老庾:“请谢谢伯父好意,反正战争就要结束了,我还要回家念书呢。”
老庾眼见得老同学不可救药,就没有再提调动的事情,把他送回住地就分手了。
4
连天大雨给战争双方都带来了喘息之机,道路阻断,桥梁被冲垮,阵地被洪水围困,有的部队甚至断了粮。虽然大规模战斗暂时停止,但是交战两军就像两头死死缠斗在一起的巨兽,血红的眼睛隔着茫茫雨幕紧盯着对方,等待时机一跃而起,予对手致命一击。
天空偶一放晴,盟军飞机就抓紧时间隆隆地从西边飞来,把各种战争物资源源不断地卸在机场上。这天轮到父亲执勤,他看见一群中国工兵正在试用一种新式装备,就好奇地挤上前去。他看见这种新装备很古怪,既非枪,也非炮,而像是果园农人喷洒药水的喷雾器,钢瓶背在身上,一根金属管子连接着一具卡钳喷火枪,原来武器的名称叫作“火焰喷射器”。
一个美国教官正在比比画画地讲解火焰喷射器的构成原理和使用方法,钢瓶叫“溶剂罐”,里面灌满燃烧剂,喷枪上有两个开关:一个是点火开关,另一个是喷火开关。那些中国工兵英文不好,听得磕磕绊绊十分吃力,父亲就自告奋勇替他们做翻译。父亲没有猜错,美国人说,火焰喷射器的发明原理就是受到农药喷雾器的启发,它利用钢瓶的高倍气压将点燃的火焰喷射出数十米外,是攻克敌人暗堡、顽固工事和城市巷战的有效武器。美国人进行现场指导,他指指父亲说:“你懂英文,先来给他们做个示范。”
他帮助父亲将钢瓶背在背上,扣紧胸前扣带,然后手握喷火枪,在地上匍匐前进。美国人警告说:“请注意,如果你不幸被敌人击中背上这个钢瓶的话,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匍匐到射击位置,左手打开钢瓶底座的旋钮开关,右手扣动喷火枪上的点火装置,这时他的心跳起来,因为他看见喷火枪前端跳动着一团小小的蓝色火苗。美国教官再次警告说:“千万不要逆风射击,那样的话你的眼睛将被高温瞬间烧瞎。”
父亲慢慢抬高喷火枪,内心像个初次实弹射击的新兵那样怦怦撞鹿。随着教官一声令下,父亲屏住呼吸扣动喷火枪扳机,随着一声“嘭——呼儿”的嘶鸣,只见一条咆哮的火龙直扑几十米外的巨石。不到几秒钟,那块巨石就被冲天烈焰烧得焦黑,看得旁观者个个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美国人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知道,这种新型燃烧剂的温度有多高吗?摄氏一千度!它能从地堡枪眼里钻进去,把里面的敌人全都烧成焦炭。城市巷战时,敌人往往躲在地下室或者建筑物里顽抗,高温火焰不仅能将钢铁融化,还会将空气中的氧气耗尽,因此建筑物里面不会剩下任何活着的生命。”
父亲忽然想到河南籍赵同学讲过有关坦克怕火攻的话,就连忙向教官提问道:“报告长官,火焰喷射器能打坦克吗?”
教官愣住了,他疑惑地说:“美军《工兵武器教程》规定,火焰喷射器的作用是清除地堡,烧毁敌人固定工事,没有听说过打坦克。”
父亲并不泄气,他固执地说:“我有个同学是坦克兵,他讲过坦克怕火,难道就没人用它试试对付坦克吗?”
美国人拧起眉毛来,他觉得父亲纯粹是在捣乱,再说他训练的是工兵,又不是反坦克手,所以就生气地训斥道:“我说过,没人这样做就是没人这样做!坦克是活动目标,你能追得上吗?再说坦克的防护火力很强,恐怕不等你接近你背上的熔剂罐早就被打爆了。”
工兵都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他们早已觉得父亲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不去好好站岗执勤,却来混在他们队伍里卖弄小聪明,于是就吹口哨、鼓倒掌欢迎父亲滚蛋。父亲变成不受欢迎的人,只好悻悻地离开工兵训练场,不过他并不气馁,《教程》上没有规定不等于行不通,没人试过不等于不行,更不能因此妄下结论。他自我安慰说,工兵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家伙,不必跟他们论证孰是孰非。
值完勤,父亲正在帐篷埋头读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表哥士安来机场领取军需品,打发副营长去料理一千公务,自己却一头钻进父亲的帐篷里来。父亲看见士安瘦了很多,就关心地问他伤好得怎样。士安做了几个夸张的扩胸动作说:“看看,没事了,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恢复了。”
父亲就悄悄把头天晚上去公爵城堡见国防部视察团,有关史迪威将军与重庆大本营吵翻的事情讲给表哥听了。表哥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说原先那些友邻阵地的英美盟军,怎么都不声不响地撤走了,弹药补充和物资供应也少了很多。现在除了少数盟军顾问组和联络军官外,主力部队百分之百都是中国人,密支那成了中国军队的抗日战场。妈的,原来是神仙打仗,百姓遭殃啊。”
父亲苦恼地说:“你从第一次入缅作战就来到印度,跟英美打交道的时间长,你说说,英美真的就像庾老伯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包藏祸心么?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代价,武装和训练咱们中国军队反攻呢?”
士安扔给父亲一支香烟,两人都点燃吸起来。士安吐出浓浓的烟雾说:“我不是政治家,但是我学过近代史,知道一百年来这些自称文明人的欧美殖民者在中国从没干过好事:两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入侵,割地赔款,肆意掠夺,还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等等。如今日本人向英美开战,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他们不得以才把中国拉入盟军阵营。不然的话,为什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占领东北,‘七七事变’日本全面侵华,英美政府不站出来帮助中国反侵略,反而卖军火炸弹给日本轰炸中国,大发战争财呢?英国人更可恶,曾经提出‘拿中国这块肥肉喂饱日本狼’的主张,也就是不惜牺牲中国来保全他们的利益。那时候他们的所谓正义立场哪里去了?今天他们把中国人当成盟军,无非也是为了他们自身利益罢了。”
这个政治话题过于敏感,也过于重大,所以两个人都感到有些压抑和吃力,帐篷里有种缺氧的感觉。这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丹尼斯走进来,看见里面有个陌生军官就站住了。父亲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对情敌,他们同时爱着一个女人,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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