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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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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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克明老人赞叹廖辉湘兵团西进的行军队列“像检阅似的”,邱会作老人则用同样的语调赞叹企图夺路逃跑的新22师。
  老人说,新22师向新民撤退被6纵顶住了,又想奔辽河边上抢渡口,准备逃营口。在一个叫“六问房”的地方,稀哩糊涂叫我们碰上了。七、八路纵队,漫地里卷著黄烟过来了。纵队部几个人趴在一间房顶上,离他们就100多米远,身边只有两个营,也是22师的。我们又是枪又是炮地猛打,敌人不理眯,倒下就倒下,没倒下继续走,队形不乱,就是脚步快了些。战士们这个气呀,边打边骂:他妈的“虎师”,死到临头还这麽硬气!
  没有比败而不乱,更能见出一支军队的素质了。
  美国记者西奥多·怀特和安娜·雅各布,在《风暴遍中国》一书中,这样描写在南亚丛林中的新1军和新6军:
  这“是一支种族繁杂的军队,有英国人和美国人,有克钦族人和印度人,不过最英勇的要算中国人。在这里,各国军人都知道,史迪威训练的中国军队是精锐顽强之师。士兵们臂膀粗壮,肌肉结实,他们对於手中的美式武器非常熟悉并运用自如。他们不仅对自己充满自信,甚至敢於藐视他人。不管是美国人,英国人,缅甸人,还是其他甚麽人,只要触犯了他们,就会遭到迎头痛击。他们只要有一个人拿着一支汤姆枪占领一个据点,就能阻止一群敌人的进攻”。(47)。
  从印度到中国,横贯缅甸,一路扫荡“武士道”,也迎头痛击一切敢于藐视中华民族的人。
  这是何等的国威,军威!
  如今,血为谁流,命为谁丧,威为谁扬?
  林彪曾几次准备集中十个主力师,消灭这个“王牌”中的“王牌”。
  可这个“虎师”既有虎的猛勇,又有狐狸的狡猾,能打又能溜,“黑土地之狐”始终未能如愿。一些老人说:那时一提起新22师,真有点“谈虎色变”的味儿。
  辽沈战役後,几个纵队都提出这样个问题:新22师究竟是谁消灭的?
  刘亚楼哈哈大笑:反正是八路军消灭的!
  打了3年,各纵大都和新22师交过手,都没占多少便宜。这次,它这个窝棚撞一头,那个窝棚撞一头,这个纵队打一下子,那个纵队打一下子,都想和这个“虎师”真干一家伙,又都没用上力气。几头撞过後,它自己唏哩哗啦“散花”了。
  不光新22师是谁消灭的说不清楚,其它军师也是一团乱帐。战後清点俘虏,西进兵团五个军的番号,各纵队都有。
  曾经在缅甸仁安羌大捷中轰动英伦三岛的新38师,在长春听说长官决定投降时,一些官兵抱头恸哭,泣不成声。在这里,新1军和新6军一些官兵,也是哭著缴枪的。
  尝闻汉飞将,
  可奇单于垒,
  今与山鬼邻,
  残兵哭辽水。
  10月28日拂晓,喧嚣的战场沉寂下来了。
  晨光曦微中,厚重的铅色的雾一样的硝烟,带看股湿热的血腥气,压抑看空旷的辽西平原。树木擎著通红的火把在地平线上很有耐性地燃烧,像一盏盏长明灯,又像一根根生日腊烛。几乎是清一色的草房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张著焦黑的大口,有的还在升腾着烟雾,远远望去,就像一楼楼飘着饭香的炊烟。
  被战火蹂躏的逐渐冷漠的旷野里,到处是丢弃的作战物资。大至车炮,小至一条军毯,一支“马牌”橹子,一听印著“USA”的罐头,一个兵团从司令官到士兵所需的一切,应有尽有。车炮有的停在路上,大炮还挂在牵引车上,有的倾倒在路边沟里、河里,有的只剩个焦黑的铁骷髅。车炮旁,一具具焦黑的,或是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在焦黑的、平光光的和黄褐色的抖索着枯草的野地里,以人世间各种最残忍的,也是最自然的姿式,横躺竖卧着。
  在那还涌流著红色和白色液体的创口上,一个个灵魂还在苦苦挣扎。在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里,灵魂已经解脱,在雾一样的充满血腥的烟霭里,开始了冥冥世界的旅程。
  灵魂还完整地保存著的躯壳,影影憧憧,就像一个个幽灵在向西游荡,游荡,游荡……
  一位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彼俘的德国军人,在日记中写道:
  在从韦尔佳奇住北去的空旷荒凉的乡间小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俘虏队伍在蠕动着。他们向车站走去,所有人都弯著腰,步履艰难。他们蓬乱的胡须上挂着冰块。凡是能找到的破布,麻袋和布垫子,他们都用来裹着白己的脑袋和肩膀。他们用铁丝把干草紧紧地包扎在他们的皮靴或赤裸的腿上,一辆大卡车紧跟着他们,收拾那些在后面躺下的人。如果有一个人倒下去,没有一个俘虏再去看他一眼。警卫队不得不自己费力地把他抬到卡车上去。(48)。
  战後,在这一战役中被俘的近10万德军俘虏,只有十分之一左右回到了德国。
  无论打红眼了时多麽残忍,无论长春的草民百姓怎样“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也“不能成为围城部队的思想”,在中国,在黑土地,那俘虏政策也是够人道、够宽容、够英明的了。
  但是,此刻辽西平原上这些被缴械的人若不是中国人,被收容後能给发路费,打路条,回家去吗?
  毕竟都是中国人。
  悲哀也正在这里。
  在功德林,杜聿明想念漂洋过海去了美国的妻子女儿,尤其牵挂女儿的婚姻。他不知道女儿嫁给了後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杨振宁博士,经常梦见女婿是个粗野的美国大兵。噩梦醒来就悔恨,诅咒,为甚麽对蒋介石那样尽职尽责,却丢弃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没资格进功德林的士兵,能想些甚麽?
  从那条用鲜血打通的滇缅公路,到这片兵败如山倒的黑土地,他们有过自己吗?
  拿到了路费和路条的,为甚麽要选择这条路?昨天还吃国民党饭,今天就掉转枪口打国民党,思想、感情一时还转不过弯儿?他们懂得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玄而又玄的“主义”吗?白天沉重地扛在肩上,晚上冰冷地抱在怀里,冲锋时端在胸前喷火冒烟。他们手里拿著枪,他们又是谁的枪?而今,凭着一张路条和这点路费,他们就能永别武器吗?
  莫道万里迢迢,莫道腿脚有伤,一瘸一拐,扑到老母膝下,拥抱妻子儿女,多少年梦魂萦绕的渴望,自会产生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前面等侍他们的会是甚麽?饥饿,寒冷,疾病,和由此产生的野蛮和残忍,随时都可能致他们於死命。而任何一支躲避不及的扛枪的队伍,都可能把他们重新拉入队伍,再塞给他们一支枪。
  (1948年8月,“栗陈唐钟张”(49)在给“中央军委”的一封电报*中,专门谈到东北释放的俘虏进关後沿途跋涉的情形,说:“俘虏回去必为敌人抓去重新当兵,在我各部队兵员极不充实情况下,建议由冀鲁豫军区于黄河渡口及各地方军区设专门收容机关,进行审查各处所溃败及走散之俘虏人(员?)尽量争取参加我军。”)。
  那些永远被抛在这陌生的黑土地上的人呢?他们的灵魂已经到家了?还是奔南京总统府索命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属于自己,到了那个世界就能主宰自己了吗?
  伴著母亲的痛苦、希望和幸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承担了甚麽责任?为谁承担了责任?
  在行将离开这个世界时,或仰望苍穹,或俯面大地,无论看到了甚麽,领悟到了甚麽,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连这身可恶而又可怜的“黄皮”,也将被像他们父兄一样的穷人扒去。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再赤条条离去。而在那片生养他们的故土,将再隆起一座座空坟。
  那坟里会放些甚麽,一套离家前穿过的衣服,一本爷爷传下来的《三字经》,一把曾助他为父母尽了点孝道的镰刀,锄头,一支儿时玩遇的小木枪?
  啊,枪!把它烧了!把它砸了!即使再活一万次,再死一万次,也不要枪!不要!不要!!不要!!!
  胜利锣鼓
  离休前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研究员的百刃老人,辽沈战没期间,做为新华社驻东北军区记者,一直随16师“前指”行动。辽西那些窝棚复归平静後的第二天,他策马去46团2连采访。
  凛冽的寒风中,老远就听到一阵锣鼓声。
  在一家土坯围樯农院里,有三个战士,一个在打鼓,一个在敲锣,一个在击拔:若在往常,看到一住腰间插支橹子,胸前挎架照相机的骑马干部,不等走到近前,早立定行住目礼并上前报告了。这一刻,三个人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手中一下一下只管敲打著:咚吐锵,咚吐锵,咚吐锵……
  记不得那村子叫甚麽“窝棚”了,记不得那三个战士的形象了。比如脸上是怎样带著烟黑尘土,衣服上是怎样占著血迹,被弹片和子弹撕出棉絮,烧得窟窿眼子。老人甚至记不得当时是否与他们交谈过,他们是否开过口。只记得那脸上好像甚麽表情也没有,又好像蕴含著那种境况下人类所能有的一切感情。只记得那锣鼓声一下一下就是那麽个节律,走出好远了那锣鼓声还在响,直到今天好像还在耳边响。
  还记得周围站著一群小孩子,一个个破衣烂衫,小脸冻得发青,鼻涕都“过河”了,有的咝溜一声吸进去,有的用明晃晃的袖头抹一把。
  南下北宁线前,他曾来这个连采访过。连队正在操场上集合,180多名男子汉放开喉咙,唱一支当年在华中用血与火谱写的战歌:“’勇敢队’,‘勇敢队’,江堰战斗显神威……”(50)因一部描写长春围困战的电影《兵临城下》而罹难的老作家说,辽西战没期间,他写了10多篇战地通讯,发在当时的《东北日报》上。
  後来还写篇介绍收容所俘虏情况的通讯,没发出来,报社说对敌人写得“客气”了。
  晚饭後,战地记者信马由缰出了村子。
  村头一片小树林前开阔地上,一匹匹死马像秋後遍地的“庄稼铺子”(割倒後一堆堆放着而未捆起来的庄稼)。很多马没腿了,刀砍斧剁掉的。旁边一具具尸体,稍微有点模样的,衣服都被扒走了,赤条条,一丝不挂。暮霭中,迷漫着一股又腥又甜的黏乎乎的气息。
  几十万军队在几十个“窝棚”往来厮杀,粮食一扫而光,老百姓只有煮死马肉吃,而从山海关退向松花江北,再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战场上到处都能看到扒得光溜溜的尸体,一些老人说,有的掉队的战士也被剥去衣服,光著屁股追赶部队。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小鬼子投降穿日本衣服,国民党垮台穿美国人服,中国人最会“检洋落”,甚麽“细菌”呀,“传染病”呀,裤子都穿不上还管那个?
  几只肚皮滚圆的狗,往马前懒洋洋走过,不理不睬的。
  新华社记者骑的是匹性情驯柔的骡子。不知是牙口嫩了,还是没见过这种场景,迟疑着不肯向前,拍打一下,它嘶叫著跳起来,扭头要往回跑。
  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厮杀两天,天地间都被战争的喧啸充塞了,此刻好像才注意到天上还有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东西。
  西边蓝湛湛的天空被撕裂了,洞穿了,浓稠的眩目的血浆,天河决口般从那创口中喷泻著,泼洒着,天地间猛烈地翻腾起腥黏呛人的血浪。那血浪红得温暖,红得鲜艳,又红得冷酷,红得骇人。远处轮廓模糊的山,旷野默默流淌的河,头上高远的天,脚下“庄稼铺子”一样的没有腿的马、赤条条的冰冷的尸体,都被这血浪俺没了,漂摇着。没有声息,没有影动,除了这温暖的冷酷的血红,好像一切都凝滞了,死亡了,又好像一切都在萌芽、新生……
  39年後,我站到这片土地上望著西天火焰般燃烧的太阳,彷佛又看到了那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创口。看到了那些“庄稼铺子”样的马,苍白的、一丝不挂的尸体(那魂灵也是一丝不挂的吗),看到了那些幽灵般西去的憧憧人影。看到一座座血城、血镇、血村飞溅的血火。看到死城雪一样的垒垒白骨。听到烈日下和静夜里“蓬啪”的爆裂声,听到大凌河畔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的惨叫,听到那个不知叫甚麽“窝棚”的始终是一个节律的“咚咣锵”……
  那血红的创口还不时幻化出黑土地上一面面傲慢的“膏药旗”,和一辆辆没有血腥,却不无刺激的飞驶的“三菱”、“尼桑”、“皇冠”、“蓝鸟”……
  那些窝棚中的老人告诉我,个把星期後下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撒落下来,很快就被泅杠了,茫茫雪野,白一片,红一片,“挺好看的,又看不得”。第二年开化时,有些地方那“雪水像酱油似的”。
  注释
  ⑴《毛泽东军事文选》,479页。
  ⑵《辽沈战役亲历记》,22页。
  ⑶⑷同⑵,163、191页。
  ⑸同⑴,482页。
  ⑥⑦同②,173、174页。
  ⑧1936年第1、2期《党史研究资料》,29页,⑨同②,32、33页。
  ⑩“五子”,即房子、车子、票于叫条子(金条〕、婊子。
  ⑾《文史资料选辑》第55期,10页。
  ⑿荣盂源著:《蒋家王朝》,296页。
  ⒀宋平著:《蒋介石生平》,501、502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年〕。
  ⒁同⒀,499页。
  ⒂江南著:《蒋经国传》,168页。
  ⒃同⒂,175、176页。
  ⒄歌曲《保卫大台湾》的歌词。
  ⒅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报》2版:《长春停在“六点半钟”》。
  ⒆⒇(21)(22)(23)同⒂,169、51、100、101、482、432页。
  (24)赫鲁晓夫著:《最後的遗言》。见1988年12月18日《文摘报》7版:《赫鲁晓人的痛心和闷闷不乐》。
  (25)同⑿,285页。
  (26)(27)同⑴,484、486页。
  (28)(29)(30)《阵中日记》,1040、1041、1042页。
  (31)(32)(33)同⑴,501、457、458、487页。
  (34)《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70、171页,(35)《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1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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