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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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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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空”里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著的,躺著的,也分不清是死是活。瞅著那样儿,脚下就有点软了。咬咬牙,硬看头皮,还是闯。
  “卡空”里“胡子”多,抢吃的。一口井他们霸着,怕老百姓给喝光了。庄稼地也霸著,谁也不准进,白天晚上打枪。我有个侄女婿不听邪,也是饿急眼了,晚上想弄点毛豆,去了再没回来,人们撸树叶子吃,成牲口了,树没皮没叶,草剩个杆,有的地方杆也不多了。嘴都吃绿了,人都吃绿了。
  一家,一堆,挤挤匝匝的。有的偎在破房茬子里,大部在露尺地呆著,锅呀,盆呀,车子,被子,活人,死人,到处都是。8月,正是最热的时候,日头那个毒呀。突然下起大雨,活的淋得像塌窝鸡崽子,死的泡得白白胖件,就那麽放著烂著,骨头白花花的,有的还枕个枕头,骨架子一点儿不乱。
  人饿了,开头脚没根,浑身直突突,冒虚汗。饿过劲了就不觉饿了,最晕乎乎,飘飘悠悠,像腾云驾雾似的,不觉得难受了,也不怎麽想吃甚麽了。可一看到能吃的东西,立刻就想吃,就想抢,不少死人身边都光溜溜的,一根草都没有,能说话时,一声又一声听不出个个数,一声声都像是“饿呀”、“饿呀”。没声了,眼睛有时还睁著,望天望地,半天不眨一下,甚麽表情也没有。慢慢地,眼睛再也不睁了,还喘气儿,像睡著了,这就快了。快了也能挺个一天两天的,人命可大了,像灯油不熬乾不死。有的瞅著还像笑模悠悠的,更吓人。
  赶上毒日头,那人一天功夫就发起来了。脑袋有斗大,屁股像小鼓似的,眼瞅著发,先绿後黑。一会儿“啪”的一声,又闷又响,肚子爆了。白天晚上都响,夜静听得最清。这一声,那一声,有的就在身边响,鼻子早就闻不出甚麽了,可那一声响过后还是受不了,没闻过的想像不出那味儿。
  在“卡空”里熬过10天的人不多。老天爷照应,那几个大饼子过卡子没翻去,“胡子”也没抢去。不能让谁看见,天黑时偷偷掰点吃:这麽对付有10天,又吃两天草和树叶子。渴了喝雨水,用锅碗瓢盆接的。这些喝光了,就喝死人脑瓜壳里的,都是蛆。
  就这麽熬着,盼着,盼开卡子放人。就那麽几步远,就那麽瞅着,等人家一句话放生,卡子上天天宣传,说谁有枪就放谁出去。真有有枪的,真放,交上去就放人。每天都有,都是有钱人,往城里买了准备好的,都是手枪。咱不知道,就是知道,哪有钱买呀!
  张淑琴:
  伐们在卡子前排队,推车一个接一个,八路在队伍两边来回走。
  边走边说:谁有怆、于弹、照相机,交出夹就开路条出卡子,老百姓吵吵嚷嚷的,说甚麽的都有——那些话呀,说不得……
  平时在“卡空”里都不吱声:两边便衣挺多,还有“胡子”。那时那人都老实,怎麽摆弄怎麽是,像小猫似的。也是饿的没精神,不想说了。
  我们家是9月16号那天走的,往“卡空”里一宿就出去了。是托了我老伴的福。他是市立医院X光医生,那边缺医生,讲明白就让过去了,挺痛快,不知道有这条,不然早走了。
  宋占林:
  我运气也挺好。在“卡空”里呆两天,碰上个小时候在一起撒尿和泥玩的伙伴,小名叫“来顺”,姓王,前街的:他当八路了在卡哨上,挎个木头匣子枪进来侦察。他问我他家人怎样了,我说全没了。他蹲那儿就哭,呜呜的。哭一阵子,我说你看我和你嫂子怎麽办哪?他抽抽嗒嗒地说有命令,你们这片不放,明天放“马车地号”的,你跟他们走。“马车地号”都是赶车拉脚的人,叫这麽个名字。若不碰上他,八成没今天了。
  于连润:
  我是一没熟人,二哪也不缺个剃头匠,甚麽门也没有,只有硬挺干熬。一块儿来的不少都完蛋了,我也快不行了,就准备让人听个响臭块地了,发了个救命的“难民证”(35)。这个谢天谢地呀,出去没几天又回来了——长春解放了。
  出哨卡就有吃的,稀粥,面不面,楂子不楂子,一人一大碗。不能吃干的,胃受不了,有人喝光了还要,不给就抢,撑死了。
  李素娥:
  我有个舅舅,还有个姨姨和姨丈,都是出卡子後撑死的。
  我们家也准备出去了,推车甚麽的都准备好了,第二天天刚亮,爹说素娥你快起来,这枪口怎麽都对上咱们了?我一看,可不是怎麽的,我说国民党要杀人了,爹说:不对,有变。后来才知道,“60熊”起义了。
  八路进城就发粮,大车呼呼朝城里运。我去扛回40斤。别看走路都打晃,再给40斤也能扛回来。饭做好了,妈还舍不得吃,我说这日子过去了,共产党来了就好了,妈捧著饭碗,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说:老天爷呀,可算活过来啦!
  1987年,美国得克萨期州一所保健学院的教授,对43万2千人的死亡时刻进行数理统计,发现死亡率最高的时刻,为每天凌昊4时至7时。
  对于广岛,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无疑是1945年8月6日。
  对于血城四平,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是1947年7月14日至26日。
  对于死城长春,死亡率最高的时刻,是1948年5月至10月。
  一座城市,因战争而后活饿死这麽多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
  历史如是说
  当战争以铁与火与血的方式,在四平,在锦州,在辽西吼啸、扑打时,从绿春到金秋,长春150个黎明和黄昏静静悄悄。
  于是,关于这场围困战的文章,几乎都写著“兵不血刃”四个字,当暂52师师长李嵩弟弟的妻子被送进城去,接著又送去失散的孩子,阖家团圆时,草民百姓开始家破人亡,一个个婴儿被扔到街头号泣,当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等人的妻子儿女,被优待送出哨卡,并在沿途受到关照时,没有枪和照相机的芸芸众生伴著垒垒白骨,成群结队地跪在哨卡前,苦苦哀求放生救命。
  这就是:“兵不血刃”!
  孙子说:“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10万守军,实骂“善之善者也”。可对于草民百姓的遍地饿俘和白骨呢?瞬间的屠杀与慢慢地饿毙,其间有残忍与人道之分吗?
  血肉横飞也好,兵不血刃也好,任何形式的死对於生命本身都是相同的,而同是生命的消亡,唐山大地震,南京大屠杀,长春围困战,自然界的灾难与人类的杀戮,侵略者的屠刀与骨肉同胞的相残,是一样的吗?
  那住挎支木头匣子枪的围城的“来顺”,一家人不也就剩他一个了吗?
  流血的政治演化成这种不流血的政治,那就是最残酷、最野蛮的战争了!
  长春一些老人说:打记事起,我们这疙瘩就没得好过。“小鼻子”欺负咱,“大鼻子”糟害咱,“小鼻子”才狠呢,“大鼻子”才坏呢,好歹把这些畜牲盼走了,折腾得更厉害!外国人不把咱中国人当人,中国人怎麽也不把咱老百姓当人呢?
  当年参加围城的一些老人说:在外边就听说城里饿死多少人,还不觉怎麽的。从死人堆里爬出多少回了,见多了,心肠硬了,不在乎了。(有的老人说:那时候那人好像已经不知道甚麽叫“惊讶”了。)可进城一看那样子就震惊了,不少人就流泪了。很多干部战士说:咱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饿死这麽多人有几个富人?有国民党吗?不都是穷人吗?
  没参加围城的部队,看到出来的难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这麽说,这麽想。
  围城初期,有人在围城政工会上讲:“要将老百姓的饥饿贫困的罪过归到敌军及敌政府身上,扩大他们与群众的矛盾,孤立敌人。”(36)。
  後来的回忆录,对此或避而不谈,或一笔带过:“当然,长时间围城,也给城市人民带来一些苦难,”(37)。
  有人说:活活饿死那麽多人,太“那个”了,不好说呀!
  如今一个人质,会把首相、总理、总统折腾得寝食不安,使出浑身解数,通过各种途径进行斡旋,解救。这充份显示了一个民族和人类的人道、人权、尊严、价值和文明进步的自主意识。当此稿正修改到这里时,被困在阿拉斯加海冰区的三条倒霉的灰鲸,成了人类的宠儿:世界上最大的“星系C5型”军用飞机被调往那里,一条大型破冰船为它们开出条8公里长的水道,两架“天鹤”式直升飞机整天在上空盘旋,花费达数百万美元。其实,这种从1946年起受保护的灰鲸,由于数量骤增,10年前已经允许适量捕杀了。
  若说讲这些太远了,电影《莫斯科保卫战》中有个镜头挺近的:当一座城市(名字记不得了)被德军包围,红军准备血战到底时,指挥员命令老人和妇女、儿童:为了俄罗斯,你们立即出城向敌人投降!
  在“兵不血刃”的长春,谁应对无辜百姓的垒垒白骨负罪呢?
  历史说:这是战争。战争就是人杀人,人吃人。为达目的,战争是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
  历史说:只要是战争,平民百姓遭难就是难免的,眼睁睁活活饿死这麽多人是太“那个”了,从这种耸人听闻的残酷、野蛮行径中,正可以了解和透视中国历史和这场战争的渊源、特色。
  历史说:归根结底,是谁发动了这场内战,他们为甚麽能够发动起这场内战,中国的老百姓为甚麽只能像羔羊一样束手待毙?
  历史还问:如果再发生一场内战,谁敢保证中国不会出现长春第二?
  辽沈战役前,战争中军民比例是二兵一夫。
  辽沈战役期间,直接用于支援前线的民工达160万人,一兵二夫,锦州战事正烈,廖耀湘兵团攻占彰武,将後方补给线切断,前方粮草。弹药和被装供应不上,特别是油料短缺,汽车大部停驶,辽西和热河人民,人背马驮驼驼运,将油料送到前线,又从奈曼旗到北票,日夜抢修出一条700多里的公路,基本保证了前线供应:黑山阻击战中,民工修工事,运弹药,背伤员,送饭菜。一座不到万人小县城,出动130万个工日。
  3年内战中,有多少民工倒在黑土地上?
  仅一场黑山阻击战,就倒下400多人。
  冬季攻势和四保临江、三下江南,雪白,血红。最刺眼的,就是一具具穿黑棉袄的遗体。
  推著车,挑著担,抬著担架的人民,直接投入战争,一直走到天津城下。
  送走了儿子、丈夫和父亲的父母、妻子和儿女们,再用扶犁握锄的粗糙的手,支援这场战争。
  长春则是50万人民支援城外的10万部队——但他们不是“夫”。
  他们没有枪,算不得战士,但是,被逼进死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他们,抢空投大米,发动粮食战,以人的强烈的求生欲望,“配合”城外,苦苦地进行著一场无形的封锁与围困。城里多张嘴,国民党就多一份压力。城里添具白骨,就多一颗射向国民党军心土气的子弹。洞箫,残月,家乡小调,城外四面楚歌。城内,街头风雨中号泣、倒毙的孩子,烈日下和静夜中“蓬啪”炸裂的尸体,就是炸响在国民党心头的软性原子弹。
  没有长春的垒垒白骨,有这座名城的“兵不血刃”吗?
  蒋介石的前妻毛福梅,是被日军飞机炸死的。
  共和国的旗帜上,染着毛泽东六位亲人的血。
  倒在这场内战中的无辜百姓呢?长春这座死城的饿俘和白骨呢?
  他们是泰山?是鸿毛?还是像那满山遍野的小草甚麽的?
  那些三代横尸炕上地下,门口街头,断了香烟的家庭。那些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是个甚麽模样,就被扔到街头的孩子。那些用青春换了大饼子的姑娘。那些被血一样的高梁米粥撑死的人。那些吃人肉死掉了,或是不能入党的人。被战争夹在中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草民,不才是最大的受难者和牺牲品吗?
  做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的人格、尊严和感情,难道不应该同样地受到珍视和尊重吗?
  美国人在华盛顿修了那麽多纪念睥,其中有座“越南战争纪念碑”,冷冰冰的黑色大理石上,密密麻麻地刻著那麽多姓名。那仅仅是在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在那场一无所获,也与美国百姓毫无相关的战争中,倒在遥远的南亚丛林中的美国军人吗?
  (美国人的噩梦是“越战”,中国人的噩梦是“文革”——早有人吵吵要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不知道能不能和同时才能建起来。)我们曾在黑土地上建了那麽多纪念碑,碑文写了砸,砸了再写。
  在双城,在帽儿山,在牝牛屯,在许多与“东总”有关的地方,都曾筹建各种各样的纪念碑和纪念馆。有的地基打好了,有的文物收集得差不多了,有的已经快开馆了,那个最大的“文物”256号三叉戟一声响,一切都消声匿迹了。
  死城的累累白骨,应该避而不谈,或是一笔带过吗?
  为了这种亘古未有的惨绝人寰的悲剧,不再在我们的黑土地、黄土地和红土地上重演。为了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权利、人格、尊严和价值,不再被漠视、践踏。为了今天和明天的“小太阳”,能够永远在和平的阳光下生活。一句话,为了像今天唱的那样,“让世界充满爱”,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片黑土地的白骨之上,建一座碑?
  那碑文是现成的。
  注释
  ⑴《阵中日记》,773页。
  ⑵长春市地方史志编篡委良会(1987年〕,《长春党史资料)第1辑,11良:⑶⑷⑸⑹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吉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吉林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73、75、77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
  ⑺同⑵,13页。
  ⑻《箫劲光回忆录),391页。
  ⑼《从战犯到公民——原国民党将领改造生活的回忆》,175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
  ⑽《辽沈战役亲历记》,302页。
  ⑾⑿同⑽,299、300页。
  ⒀50军“长春起义”编写组(1985年):《长春起义》,83页。
  ⒁⒂⒃⒄同⑽,303、304页。
  ⒅⒆⒇党德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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