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无奈 作者:叶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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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也无奈 作者:叶辛-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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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大龄学生主动到办公室来找我,这是我教学生涯里极少有的事情。我急忙离座起身招呼:“进来坐呀,有啥子事情?进来说罢。”
  吴玲娣迈进了门槛,往里走了两步。吴仁萍跟着进了屋,却并没往里边走,还是徘徊在门边。
  吴玲娣转脸瞅了吴仁萍一眼,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嗓音比往常更低地说:“华老师,农忙假过后,我就不来上学了。”
  “为什么?”
  吴玲娣不说话,脑壳垂得更低了,脸色一片绯红,抽抽条条的身子难为情地晃动着。
  “她要出嫁了!”门边的吴仁萍嗓门很大地替她解释着,“哈哈,月儿光光,今夜做个新娘……”
  “真的?”我尽量掩饰着心中的震惊,淡淡地问,“喜期订在哪一天?”
  “九月二十八,”事情说出来了,吴玲娣倒也不觉害羞了,她大胆地昂起脑壳,细细长长的眼睛望着我,“华老师,爹说了几遍,到那一天,请你来喝喜酒。”
  我望着她,郑重地点头。在雨山屯,我是老师,尽管只是耕读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拿的也是工分,但是寨子上遇到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都会来请我去喝酒。有的是学生的老祖祖做寿,有的是学生的长辈离世,也有的是学生娃的哥哥姐姐出嫁或是娶亲。
  可是像吴玲娣这样子,学生自己出嫁请我去,我还是头一次碰到。雨山寨上早婚,这在我们的插队落户生涯中,已经司空见惯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出嫁,更不是啥稀罕事。只是,吴玲娣的这回出嫁,还是令我颇觉意外。怎么我事前一点都没听说呢?迟疑了片刻,我才讷讷地说出口:“祝贺你,老师祝贺你。”
  “你一定来啊,华老师。”说完,吴玲娣一阵风般,跑出了办公室。
  “玲娣,你……”她的这一举动,使得吴仁萍慌得叫起来,“你咋个不等我?”
  吴玲娣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自家跟华老师说吧。”说完就扭着身子跑远了。
  我这才晓得,吴仁萍不是陪同吴玲娣来的,她也有事情找我。我瞧着吴玲娣远去的背影,抬头瞅了吴仁萍一眼,笑着说:“你也有事,说罢,什么事?坐下说。”
  “要得。”吴仁萍并不羞怯,她扯过一条我手指的板凳,挨近我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华老师,我是求你替我写回信的。”
  “写信?”吴仁萍的个头和吴玲娣差不多,但身子骨明显地要比吴玲娣壮实得多,丰满的脸颊,浑圆的肩膀,胖乎乎的手臂,隆得高高的胸脯,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乡村少女那股健朗的朝气。她在我身边一坐下,我就觉得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只有求你了,华老师。”说话间,吴仁萍伸出手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了,“我晓得,你写过这种信的。”
  她一说请我写信,我就明白了,她要我替她写的是什么信。插队落户的这几年间,时有即将出嫁的姑娘,或是在嫂子、或是在同伴的陪同下,找到知青屋,来请我写信。那信的内容,多半都是对男方提出的娶亲要求的答复,写起来并不复杂。但提笔为自己的学生写一封这样子的信,我还从未遇上过。
  “让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你就是不学好。”我忍不住摆起了老师的架子,对她抱怨一般批评起来,“现在好,这么大年龄了,读到五年级,连封信也不会写。你看你……”
  “哎呀,华老师,你咒得我脸都红了。”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臂摇晃着,“不是早和你说过嘛,我脑壳就是笨,不会读书。再说,嫁都要嫁人了,读书又有啥子用。”
  她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行啊,把男方的信让我看一下吧。”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信,展开信笺,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读了起来。
  信寄自县城城关镇的朗巴寨,显然也是男方请人写的,字的笔画功架一望而知是练习过毛笔字的,那行文的语气,还文拖拖地带着文言意味。意思是极为简单明了的。信上说,自从到雨山屯来取得了吴仁萍表示同意的信物,一副绣着鸳鸯的袜垫,真是满心欢喜。经同父母大人商量,男方全家希望能尽快举行婚礼,现定于腊月二十八日这个黄道吉日前来雨山屯接亲。之所以定在春节之前,是为了喜上加喜,真正地成为双喜临门。望吴仁萍在收信以后,看还有哪些要求,尽快给个回音。以便男方家中按照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婚俗,尽可能做好充分准备,满足女方家庭的要求。
  看信的时候,我陡地嗅到一股浓郁的野菊花的气息,转脸望去,只见吴仁萍也把脸凑近过来,看着我手中的信。她的后脑壳上,插着一束醒目的野菊花,那花香和姑娘身上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幽幽地散发着一股素馨,好闻极了。
  我镇定着自己,把信往桌面上一放,故作平静地说:“说吧,咋个写?你先把意思说一说。”
  说着话,我已把男方的称呼写下了。高自兴:你好!
  “是这样,”吴仁萍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往额颅上翻了翻,像平时站起来背书背不下去一样,讷讷地说,“结婚的日子,我家爹妈说,还是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为好,再说,我还要在雨山屯和父母好好过一个春节哩,在元宵接亲,不也一样是双喜临门嘛。不过,在来接亲之前,还得按规矩送来灯草呢衣裳四套,颜色不能一样,皮鞋两双,厚薄毛线衣四件,呢子大衣一件,花袜子十二双,对了,最要紧的是,还要现金二百元,一定要事先派人送到雨山屯来。上面这几条,若有一条做不到,元宵节是接不成亲的。华老师,你一定得把这点说明白。”
  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千万别把这一点漏了。”
  “还有吗?”我停了笔,转脸问她。
  “没得了,就是这几条。”
  “我已经写完了。”
  “你哄我,我才刚刚说完……”
  “不信你看嘛。”
  “我看,我看。”她说着话,双手逮住我持笔的手臂,把脑壳凑到桌面上来,手指尖点着信纸,一一看着我写下的字,结结巴巴地读着,整个身子几乎挨在我的胸前。后脑壳上的那束散发着清香的野菊花,在我的眼前一颤一颤的。我的心别别剥剥不自然地跳荡起来。她那劳动少女结实的后背,厚实的肩膀,发根下面洁白的颈项,全在我眼前充满诱惑地晃动起来。我的手忍不住轻轻地按在她的背脊上。
  “华老师,”吴仁萍的叫声惊得我赶紧移开了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哪晓得她仰起脸,大睁着双眼,直瞪瞪地瞅着我,仿佛啥子感觉也没有地对我说:“你当真全写下了呢,真快!哪,你把信封也给我开了吧。”
  没想到她根本浑然不觉。我镇定着自己,笑着摇头道:“要依我的心思,我就不写这个信。”
  “为啥子?”
  “你这哪像是和人家商量婚期的信啊,简直是在给男方开要钱、要物的催款单。”
  “没关系,他们家出得起。”她大咧咧地说。
  我随意地开着玩笑:“那他们家是大财主啊。”
  “财主倒不是,不过他们家有祖传的手艺,会雕石头,多少能找几个活路钱的。”
  “雕石头?”
  “是啊,你没听说过?城关朗巴寨那一头,专门出一种适宜刻章雕物的石头,来钱得很!”
  “那你也不能乱要啊。”
  “哎呀,华老师,跟你说不清,雨山屯的姑娘,结婚前都这么写啊!”吴仁萍眨巴着眼睛,不无怨尤地说,“都说,这是当姑娘时最后一次开条件了,不把要穿、要用、要花的都写上,嫁了过去,就再也要不到了。”
  我望着吴仁萍一脸坦诚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怜悯中夹杂着不解:“我以为,山寨上姑娘们的爱情,也像她们的为人一样,纯朴、真诚、圣洁……”
  “哎唷唷,真诚、圣洁,你说哪里去了呀,华老师,”吴仁萍不悦地一白眼,学着我的声调,语气变得怪怪的,“嫁人就是嫁人,啥子爱不爱的,那不让人笑落大牙。”
  “这么说,”我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和人家在谈婚论嫁,却并不喜欢人家。”
  “能喜欢上,那就好了。”
  “这话咋个说?”
  “我就只晓得他是个男人,脸貌还过得去。”
  “光这样,你就和人家商量婚期?”
  “这你就不知了,”吴仁萍叹了一口气,她嘴里喷出的气息,全拂到我的脸上,我瞅着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活泼快乐的姑娘,眼里闪烁着忧郁的神情,“我这个男家,在县城城关,离县城很近的,男方爹因为有石雕手艺,调在县城商业局下头一个什么单位工作,其实就是手工作坊罢。娘呢,是菜农,主要是种蔬菜,收入也要比我们雨山屯这山旮旯强。我这门亲事,还是他们托县城里我的舅舅串线攀上的呢。”
  “可恋爱结婚,互相之间,总该有点点了解吧。”
  “所以就使劲开条件啊。”吴仁萍不悦地说。
  我有点明白过来了问:“那么,吴玲娣呢?她很快要出嫁了,她对未来的那个丈夫,怎么样呢?”
  我不便在吴仁萍面前说爱不爱的字眼了。
  “哎呀,华老师,你这人就是弯酸多。实话告诉你,她的情况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她说那个男人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她又不会讲话,两个人要结婚了,总共也还没讲过几句话哩,真正急死人,她只要一想起这点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她还愿嫁过去?”我大惑不解了。
  “她这回出嫁,是快得出奇。”吴仁萍舔着嘴唇说,“以往讲起来,她总是说,我出嫁在前,她嫁人在后。”
  “那咋个?”
  吴仁萍瞥我一眼:“你没听说吗?华老师。”
  我摇头道:“没听说啥呀。”嘴里这么说,我脑子里却想起了那些关于皇帝宝剑的传说。
  “是她爹怕出事,怕玲娣遭罪,才匆匆决定的。”
  我心中明白了,叹了口气说:“出嫁是早晚的事。可总该找个心里中意的人啊。”
  “有啥子办法,”吴仁萍大大的嗓门一下子低落下去,隆得高高的胸脯在起伏,眼睑也垂落下来了,“命呗!”
  “那么,”我极力想要理解这些天天相处、原以为很熟悉的村寨上的姑娘,“你们,你们当姑娘的,就不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
  “咋不会?你把我们当憨包啊,你真以为我们只会下死力气干活啊!”
  “那喜欢上了咋个办呢?”
  “你说呢,”吴仁萍抢白一般说着,陡地离座起身,走到门边,重重地把门闩“咚”一声闩上,继而一阵风般扑回来,双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往她脸前狠狠地扳过去。
  “就这么办!你敢么?”
  这真是太突如其来了,我心慌地想挣脱她的搂抱,她整个身子贴在我的身上,红扑扑的脸颊直往我的脸上贴来,嘴里激动地呼呼吐出来的热腾腾的气息,整个儿笼罩了我。
  我的眼睛里闪动着金星,直觉得她的笑容充满了诱惑,她的身上洋溢着芬芳,她依偎在我怀里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真是又美妙又令人惶惑,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那红中泛着一层黝黑光亮的脸颊竟是那么的柔润诱人。我真不想放开她,吻她第二下的时候,这个泼辣、直率的姑娘,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大睁双眼瞪了我一眼,遂而羞涩地埋下了脑壳,直把脸往我的怀里钻。
  我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笨拙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闪烁着瞥了我一眼,又迅疾地垂下了眼睑。起先是被动地、紧张地接受着我的吻,我吻得她久了,她的双唇渐渐地有了回应,气喘得愈发粗了,身子也扭动起来,我们热烈地亲吻着,恨不得两个紧搂在一起的身子永不离开。
  那一刻,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吴仁萍这个活生生的、充满朝气和灵性的姑娘。
  我记不得我们忘情地亲吻了多久,只觉得乡村小学校办公室里的光线晦暗下来,远远地传来农民们吆喝着耕牛回归的声气。
  于我来说,这是成人以后和异性之间的第一次亲吻,我相信出身于雨山屯乡间的吴仁萍更是这样。故而我们会忘乎一切地久久拥吻,深深地陶醉在初吻的甜蜜和幸福之中。
  也正是因为初吻,我们仅仅停留在亲吻和拥抱阶段,始终没有逾越到更新的阶段。
  “你咋个会喜欢上我呢?”借着黄昏时分淡弱的光线,我凑在吴仁萍的耳边低声问。由于过分激动,我说话的声气都在颤抖。
  “就你是个憨包!”她张嘴用的就是责备的语气,“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读书啊,我都十九岁了,啥子都读不进去了。我到小学校来,就为的是能看见你、听你讲话,你讲啥子都不要紧,只要是你在讲就成了。有好多次,我在课堂上瞅着你,就看见你的嘴巴在动,说些啥子我根本不晓得。”
  “你呀。”我又惊又喜地叹息了一声。
  “只我一个超龄的大姑娘天天来读书,我怕难为情,”吴仁萍还在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就使劲拽着吴玲娣来,她呀,也是个木瓜脑壳,读不进书,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过,自从赶场天你救过她之后,她愿意天天来学校了,她说你不光有知识,细心,讲的课好听,还真是个好人,来学校为的是不让你伤心。”
  原来是这样!
  不过我细细一想,吴仁萍讲的又都是实情。雨山屯小学校四十几个学生,三十来个是十一二岁的娃娃,还有十几个,都是留级生,有留过一年级的,也有留过二年级、三年级的,但是留得再多,包括两个十六岁的男生,都还长着一张娃娃脸,是孩子。惟独吴仁萍和吴玲娣,一看就是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了。初初教她们时,我只以为她们至少是想要一张小学的文凭。哪里想得到,会是这么回事呢。
  “你呀,真会装,装出一副一本正经、不让人接近的模样。”吴仁萍嗔怪地说着,伸手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俯下脸去吻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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