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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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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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
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
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
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
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
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
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
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
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
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
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
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
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
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
对他说。

    是在谁家? 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
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
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

    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
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
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 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么? 说不定有
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
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
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床上躺会儿吧! ”

    “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猫似的蹦下床,进入厨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 ……”“秦川次郎”坐在床边,盯着他
的眼睛。

    “好……”他感到头沉重得像石头。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侨的姓名。这个炎黄子孙巴不得自己真
是日本种。

    后来“秦川次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小婉就走入了房间,一手端着带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钢精勺,轻轻地
坐在她“小舅”坐过的地方,缓缓搅动着咖啡,那双涂过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
地瞅着他。

    后来她就用钢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后来她就开始脱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

    “门……”

    “插了! ”

    那一天之前,间接的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圣洁的事情,
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纠正了他的错误。

    他从她脸上既未看出丝毫圣洁的表情,也未看出丝毫屈辱的表情,甚至连半
点放荡的表情也没有。如果她的举动她的神色是放荡的,他内心里也不会感到那
么强烈的震惊。

    她像在澡塘子里似的。使他猜测她当着各种年龄的男人的面脱光衣服的次数,
绝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数少。

    而她那张俊模俊样的脸又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

    她瞅着他的那种目光,如同瞅着一个未满月的男婴。她那种目光倒令他觉得
无比羞愧。

    她那赤裸裸的身体是那么优美,白皙的肌肤光润似蜡。

    “那王八蛋说你还没跟一个女人搞过,我不信。哪个男人会白有你那么多钱
? ……”

    “……〃

    “他怂恿我迷住你,嫁给你……”

    “……”

    “我可不是那些眼浅的小妞。我看出来了,你这种男人不会娶我这种女人的。
咱俩不是一路人,没缘分……”

    “……”

    “我不在乎你娶不娶我,给我钱就行。别人一次给二十三十,也有给十五块
的,那得看面子了。你得比别人多给,因为你趁钱……”

    “……”

    “再说咱俩今天刚认识,谈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往后有了交情,你会知
道我不敲男人竹杠……”

    “……”

    这些话,她说得推心置腹。诚挚得令人感动,坦率得使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
将认为自己是一个伪君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解衣扣,解裤带,脱鞋,脱袜子……

    她从容不迫地摆好枕头,展开被子,盖在她和他身上,依偎着他躺下了……

    “小指头怎么掉的? ”

    “钱咬的。”

    “钱咬人? ”

    “有时还吃人。”

    他们总共就说了这么四句话。说完这么四句话就干那件事。

                                4

    那件某些男人谈起来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事,那件如
同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一样陈列于他观念的最高层次上的事,在他头脑中留下的却
不过是一堆又破碎又连贯的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
稽可笑的记忆。那情形像小猫第一次捉到一只大耗子。于他是这样,于她则不同。
她显然要比他老练得多,经验丰富得多。从始至终,她极不严肃。而不知为什么,
他认为这是件应该相当严肃地进行的事。尽管他的动作是很有损风雅有失体统的,
但他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严肃。可能正因为他的态度过于严肃,她哧哧笑
个不停。她的笑带有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嘲谑意味,使他惭愧之极亦恼火透顶。不
错,她好比一只大耗子,一只大白耗子。镇定地从容地根本不当回事儿地随随便
便地招架着他。从经验这方面讲,按理她有不容推卸的义务指导他,言传身带,
主动配合。可她不。她似乎从他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
的滑稽可笑的复加很严肃的攻击中获得某种远远大于做爱体验的开心。结果仅仅
如此倒还则罢了,留下小猫和大耗子的印象毕竟可算为一种幽默的童话般的印象。
然而结果,不,后果要令人沮丧得多,动摇了他对女人的信仰。那信仰原本是挺
虔诚的。“不知女人何味”——所有了解他或自以为了解他的哥儿们、朋友,都
曾用这句包含着怜悯的话揶揄过他调侃过他。他将那些破碎而又连贯的记忆重新
排列组合颠三倒四地剪辑起来。形成了对女人的新的思维简单的认识。

    “他妈的……女人! 究竟能给男人什么快慰呢? 呸! ……”甚至连结婚的念
头也灰暗了。

    “秦川次郎”还不肯轻易放过他。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玩了小婉没有? ”

    “玩了。”敢作敢当。对于这一个事实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否认。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结婚? ”

    “不。”在任何情况之下他的回答将永远都是这一个字。

    “你是人吗? ……”冒牌日侨后裔拉开要和他动武的架式,但那握起的拳头
举在半空中却又没胆量落在他身上。毕竟不是真日本种儿,缺乏大大的“武士道”
精神。

    “她是我外甥女! ……”

    “是你妈也活该。”

    “你你你……你赔偿一千元损失费算私了! ……”

    “一分钱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 我的损失谁赔偿? ”

    他真是觉得自己损失相当惨重,一种心理和伦理的损失。这是钱所赔偿不了
的。

    “等着看! 我要告倒你! ……”

    “请便! ”

    他内心里总归有些忐忑不安,他天生不是那类认为名誉不重要的人。他其实
很害怕收到法庭的传票。玩弄女性,还怎么抬头见人啊!

    他苦闷了许多天。

    只有一个绝对信得过并且绝不会鄙视他的朋友可以商量商量应付的谋略——
姚守义。

    几经犹豫,他去找姚守义。

    守义听他讲完,沉默良久才问:“那个……那个……她叫什么?……”

    “小婉。”

    “小婉……名字怪好听的。被她攥着什么证据没有? ”

    “没有。”

    “肯定没有? ”

    “肯定没有。”

    “那个……那个什么次郎呢? ”

    “也没有。”

    “他们都没攥着什么证据,那你怕什么! ”

    “我……”他尴尬地笑了。

    “没有证据,他们要是真告了,你可以反控他们诬告嘛! ”

    守义三言两语,大大解除了他的不安。

    “那,我预先托人趟趟法院方面的路子,上下打点打点,是不是就更放心了
? ”

    “别,千万别。傻瓜蛋! 那么一来,你就恰恰留把柄啦! 你做买卖脑瓜转得
挺快的,这种事儿怎么愚蠢到家呢? ”

    “我不是没经历过么? ”

    “我经历过啦? 这就叫社会! 他人是地狱! 买个小本儿记上。

    一天背三遍,免得今后再被坑蒙诈骗! “

    “他人是地狱? 谁说的? ”

    “你管谁说的干什么? 反正有道理! 尤其对你阁下应该当做警句! ……”

    生活是很厉害的,生活真他妈的厉害!

    返城之后,一晃七年了。他严晓东同生活进行了多少次严峻的较量啊! 他希
望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严晓东。他曾像一个顽强的战士固守堡垒一样固守过自己的
人格和道德原则,结果他遍体鳞伤最终还是对生活让步了。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
一个胜利者,毕竟他手中有了十四万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了。哥儿
们比他两条腿上的汗毛还多。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大经理小“老开”真港
客假港崽儿机关人员领导干部剧团的团长串戏的票友电视台的“二把刀”导演专
善于拉“赞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红”第一不知艺术第几的演员三教九流鸡鸣
狗盗狡兔刁狐老马猾驴红男绿女舍命汉子玩世泼妇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比他年小
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长的叫他“小弟”。没结婚的姑娘见了他“严兄”长
“严兄”短,比祝英台对梁山伯叫得还亲。已婚的新妻小媳妇见了他“晓东”寒
“晓东”暖,讨好他远胜过讨好自己丈夫。他不知他究竟联络着多少人或者反过
来多少人在联络着他,攀附着他,巴结着他。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儿们,哪
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属势利之徒。不知是自己处处事事离不开他
们,需要利用他们或者是他们事事处处离不开自己,需要利用自己。这些人中的
哪一个他想不再来往都办不到。他想从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里摆脱他们,
摈除他们也不可能。他有几册名片夹和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好几次他将一批人的
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划去了,心里宣布
与他们彻底决裂。可他们仍拎着东西来探望他拜见他,虔虔诚诚地敬请他光临婚
礼赴“得子”庆宴。关切地询问他为什么烦恼? 何以闷闷不乐,遇到了哪种纠纷
哪类棘手的麻烦,请他只管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愿效鞍前马后之劳,替他排忧解
难。好像他们半点也看不出他多么烦他们。倒使他自己非常过意不去,怀疑自己
误会了他们,错看了他们,将真哥儿们绝情地视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惭愧,
于是感动,于是来往如初。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王,每时每刻在拉丝结网。经纬交织,重重相叠,组
成八卦,排为六爻。许多人分明是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地前仆后继地憨皮赖脸地
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网丝悠悠荡荡
打秋千,并非是他施展什么伎俩诱使他们自投其网。他也清楚究竟为什么许许多
多的人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他这张网是他的钱结成的,他
们粘在他这张网上并无任何危险。他不“吃”他们,他们倒是能获得不少利益。
这种利益从别人那里他们靠欺骗靠乞求也难以获得。

    “大哥,这阵子我手头紧了。”

    “要多少? ”

    “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

    “拿去! 不会催你还! ”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
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儿们之间,好意思提么?

    “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 百货公司的朋友
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 ”

    “还缺多少? ”

    “缺半数呢,五百吧! ”

    “今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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