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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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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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又唱完一首歌后,一个卖汽水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瓶汽水钻
透人墙,走到他跟前,腼腆地说:“喝吧,润润嗓子。

    我不收你钱,我哥哥在兵团的时候也当过文艺宣传队员……被冻死了……“

    刘大文的目光注视在那少女脸上。在这么多听他唱歌的人中,他觉得那少女
是唯一不用看热闹的眼神看待他和他背后的伙伴们的。

    “小妹妹,我现在不能喝。喝了,反而会唱不出来了……”他低头瞧了一眼
拿在一只手中的节目单,回头对络腮胡子说:“我不想再照节目单唱下去了! ”

    “为什么? ”络腮胡子诧异了:“就这么唱下去,效果很好! 懂吗? ”

    “可是这节目单上的一些歌不适合男低音唱。”

    “那……你想唱什么? ”

    “我想唱几首外国歌曲,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你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现在不是七零年,是八零年了,只要别唱什
么黄色的反动的! ”

    络腮胡子虽不会什么乐器,但也没干站着,只要是他也会唱的歌,他就用口
哨加入伴奏。他口哨还吹得真不赖。

    除了节目单上的一些歌的确不适合男低音唱这个原因而外,更主要的原因是,
刘大文很想唱几首妻教他唱会的歌。妻教他唱会了许多外国歌曲,他只在北大荒
的那个小家中,为连队的知青们唱过那些歌曲,还从来也没有面对几百人唱过一
首跟妻学会的歌曲。这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夙愿,今天他要实现它! 他真希
望他的嗓音再浑厚一百倍! 再宽广一百倍! 传得很远很远,让妻也能够听到。她
此时此刻在于什么呢? 是在妹妹妹夫的新房里给两个女儿剪纸人呢? 还是仍熟睡
在那个温暖的“小匣子”里呢?

    他望着人们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们北大
荒没有山谷,只有广袤的荒原。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被埋在那里的土地上了,
永远被遗留在那里了,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我为他们唱,如果你们中
有谁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为你们唱的……”

    人们肃穆起来。

    “金嗓子”将他对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们的哀思、怀念和挚
爱,全部倾注在这首歌的每一个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他眼前出现了银色的暴风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
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他一边唱着,心中一边在默默地说:“我的小女孩,我在唱你教会我唱的歌,
你听到了吗? 我为那些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
被瘟疫夺走了生命的我们的知青伙伴们唱! 你们死去了的,你们也听到了吗? 我
刘大文在城市里为你们而唱,愿我的歌声传到北大荒去,传到埋葬你们的那些地
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那个卖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们静默片刻,忽然有些骚乱。青年宫的门打开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对这么多人歌唱的最后时刻到了,身后的伙
伴们带给他的今天这一次“机会‘’该结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后的伙伴们向人
们说些什么,唱些什么。

    他要替伙伴们说的那些话是不必进行思考的,他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希望
他怎么说。

    “城市,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儿女。我们在北大荒的十一年
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 最后,我为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们,向我们的城市母亲
唱一首歌! ……”

    他不是说出而是呼喊出了这番话!

    母亲,白发苍苍为他们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亲! 当年欢送走他们这一代如今
似乎不再爱他们这一代的城市母亲! 请相信他们是对母亲充满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城市母亲,城市母亲! “金嗓子”要用他的歌声打动你!

    “金嗓子”他流泪了。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当我告别城市,

    她送我一条手巾。

    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难忘母亲的面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

    更难忘她忧郁的眼睛。

    拿起这条手巾,

    不由想起母亲,

    这条母亲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忆。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在他唱着的时候,江上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大炮轰江的回响,却似
乎没有人听到。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是当之无愧的“金嗓子”! 你的歌声飞扬过了几条街道,
回荡在整个江畔公园! 听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几百! 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着的、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在
江畔散着步的……都听到了你的歌声! 他们的心弦都被你那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
的充满深情的歌声拨动了! 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着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骑着自
行车的将自行车靠向马路边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着步的朝这里走来!

    母亲——这是人类所创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语汇,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摇篮。
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道马路和公园里,听到过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听
到过有的青年阴阳怪气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长”,听到过有的青年流里流气地
呻吟“姐儿姐儿让我亲亲你的手”……

    但是人们头一次在这条母亲江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
的声音,真挚而虔诚地歌唱着母亲! 人们怎能不侧耳倾听!

    松花江啊,这条母亲江,“她”也听到了你的歌声! 从“她‘’被炮弹炸裂
的”伤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几十里外的上游,贴着冰面缓缓地涌流了过
来。

    青年宫内的演出散场了。

                               11

    刚刚有幸欣赏了老歌唱家告别舞台的专场歌唱演出之后的一些人们,拥聚在
青年宫前,继续欣赏一个返城待业知青的“公演”。

    专场演出的主持人,早已获悉外面的“情报”。为了使告别舞台的老歌唱家
今天本来就很复杂的心绪不致被一伙返城知青搅得更复杂,引导他从侧门离开了
剧场。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老歌唱家一走出侧门,就听到了这歌声。

    他站住,问:“什么人在唱? ”

    “一伙返城知青在那儿哗众取宠,这是我们预先没想到的情况,您多担待! ”
主持人深怀不安。

    “唱歌是人类的普遍自由,我担待其何? ”老歌唱家矜持地笑笑,坐进了他
的小汽车里。

    小汽车不停地鸣着喇叭,在散场的人流中缓缓行驶。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满怀敬意地闪向两旁,对他的小汽车礼让。

    老歌唱家在小汽车内频频向这些人们摆手,表示回敬。

    刘大文的歌声却追随着他,也追随着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那歌声分明是向他的艺术荣誉和人们的崇拜心理挑战。

    刘大文他们是离不开那里了。“哗众取宠”的这一伙返城知青,被更多的人
包围了,被掌声挽留住了。他不得不重唱最后那首歌。一个人的“金嗓子”只要
有一次当众歌唱的机会,不识音符的人也能够听出那嗓子绝不是一面铜锣或破鼓。

    老音乐家当然不是不识音符的人。

    “停! ”他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

    司机停住车,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东西忘在剧场了? ”

    他仿佛没听见司机的话。

    他在想:什么人的嗓音这么浑厚这么宽广? 而且,会唱这首歌的返城知青,
绝不会与音乐缘浅。他认为本市绝不会有一个嗓音这么好的人,他曾期待过这么
一位年轻人的出现,但是后来渐渐失望了。难道今天奇迹发生? 在我向舞台告别
之日,音乐之神又送来一位比我当年声誉鹊起时更年轻的歌唱家? 他凭自己多年
的歌唱经验听得出来,唱歌人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开回去! ”他坚决地对司机说。

    司机不知他究竟将什么贵重的东西忘在剧场了,见他神色颇为严肃,不愿多
问,调转车头,往回开。

    “开到正门去! ”他又说了一句。

    司机不免奇怪,既然是遗忘了东西嘛,从哪个门进剧场找回来还不一样? 干
吗偏偏要从正门进呢? 你老了,不能再登台演唱了,这也是自然规律。不顺心,
别冲我来呀!

    从青年宫到环市公共汽车站,有条千米长的小街。剧场里走出来的一大半人,
并没停留在青年宫门前,他们直奔环城公共汽车站,这条小街就可谓“人流如潮”
了。司机想抄段近路,所以也加入了这股“潮流”。他在这股“潮流”中调转头,
已非易事,逆“潮”而驶.则更维艰。

    崇拜心理,是人非常需要具有的一种心理。老歌唱家的这众多崇拜者们,一
个个并不是聋子,听不到刘大文的歌声,也不是对歌唱缺少起码欣赏水平的一些
人,完全听不出那声声灌耳的金质般的歌喉。不,他们听到了,也听出了那歌喉
是多么浑厚多么宽广! 但他们都不愿表示出对这歌声的欣赏或注意。他们中许多
人是手持红底金字的请柬进入剧场的,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殊荣,也标明他们在这
座城市的艺术生活中所占据的层次。他们刚刚为“阳春白雪”而热情饱满地大鼓
其掌,岂有再对剧场门外广场中心的“下里巴人”驻足侧耳之理? 那不是对老歌
唱家的大大不恭大大不敬么? 那不是等于降低了他们的欣赏层次么? 所以他们对
刘大文的歌声听到了也装作根本没听到。心里暗暗惊讶也故意彼此皱眉摇头,彼
此表示着“阳春白雪”的高层次欣赏者们对“下里巴人”的无可忍之而忍之的轻
蔑,虚伪地维护着红底金字的请柬所带给他们的殊荣。

    可是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在他们虔诚礼让的注目下竞调转了车头,朝回开去!
这令他们始而大惑不解,继而不解大悟——老歌唱家对“下里巴人”公然进行的
场内外分庭抗礼的艺术挑衅愤怒了! 对一位誉满全市的老歌唱家,对他告别舞台
的最后一场歌唱演出,如此这般的艺术挑衅行为实乃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们也义愤起来! 于是许多人站住,向后转,跟随在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后,
往回走。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艺术良心和道义,做老歌唱家的坚强后盾,
代表本市最高的欣赏层次,去向“下里巴人”

    大兴问罪之师。

    小汽车在广场上的人群外围停住,老歌唱家从容地下了车。

    于是就有几个他的崇拜者,在他前面替他“开辟”道路。

    “让一让,请让一让,请为歌唱家郭桐郭老让一让路! ”

    “对不起,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劳驾啦! ”

    “闪开,闪开,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请为郭桐同志礼让一下……”

    郭桐——一个几乎在本市家喻户晓的名字。他唱的“乌苏里船歌”,“大顶
子山高又高”等赫哲族民歌,使他成为当年全国著名的歌唱家之一。他是当年的
“金嗓子”,一声“赫尼那”,曾倾倒过多少听众!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恰似斧落环断,为“郭桐”这个名字断而复合。

    刘大文的歌声戛然而止。这个返城待业知青心中明白眼前的人物是谁。

    当年的“金嗓子”和待业的“金嗓子”四目相对。刘大文觉得对方的目光仿
佛是从云端俯视着自己。他不卑不亢,以沉默回答沉默。他背后的伙伴们一个个
手持破旧乐品,从轻灰巨砖上站了起来。

    人群顿时肃之敬之。好像在他们看来,对峙着的双方不是两个歌唱的人,是
两头狮子,随时会扑斗到一起去似的。

    老歌唱家首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刘大文。”

    老歌唱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像曾在他记忆中保留过又被时间的风吹走了
的一片叶子。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这片叶子曾在他的记忆中保留。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

    “待业。”

    “靠野唱养家糊口? ”

    “不为柴米油盐。”

    “那……又是为了什么? ”

    “人人都有唱歌的权力。高兴了,就唱。”

    “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不高兴时,也唱。”

    “知道今天青年宫里举行我告别舞台的专场独唱演出会? ”

    “知道。”

    “那么你是知之才为之了? ”

    “正是这样。”

    “你以年轻的歌喉向我苍老的声音挑战,不太公道吧? ”

    “我认为我的嗓子比你年轻时的嗓子还要好。你像我这样年龄的时候,已经
多次出国演唱了,而我却待业,公道在哪里? ”

    老歌唱家缄口片刻,笑了:“的确太不公道。我欣赏你的直率。”

    “你的意思是,不欣赏我的嗓子哕? ”

    “你刚才已经对你自己的嗓子作了并不算过分的评价,我不想再重复你的话。
我只想当着公众声明,我承认你说出了一个事实。”

    轮到刘大文缄口不言了。许久。

    老歌唱家从容地微笑着,走到他跟前。

                                12

    “我比欣赏你的直率性格,更欣赏你的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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