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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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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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无所获。一条代数公式或者定理也没有弄明白,没有记住。他走出房间时,
她真想叫回他,告诉他这一点。

    并且还要告诉他,明天大可不必再来帮她补习了,她对那些数学公式或定理
毫无兴趣。但她太不忍心使他扫兴而去了。

    归根到底,我不能成为称职的中学数学教师。机会均等,不错,他说得很不
错。这是很公平的社会学的理论。但是为了维护这个理论,她不是已经决定放弃
机会了么? 他却又激励她去竞争!

    竞争——让人一听就肌肉紧张的词! 她心理上极端排斥这个词,如同病人从
心理上排斥苦涩的草药汤。为什么要去竞争? 这明明不是一种健身运动! 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没希望被什么人爱上的老姑娘,竞
争到了博士学位又怎么样? 仅仅为了一个就业的机会便用那些数学公式和定理折
磨自己的头脑么? 她可是完全不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的呀!

    她开始认为不是他在给予自己什么帮助,而是自己在为他作着一种无谓的可
笑的牺牲罢了!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博得他对自己的某种好感?

    可他瞧着她时的目光像瞧着一大群人!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

    白桦树皮灯罩——他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白桦树皮灯罩,
留在她心里了。

    她真嫉妒那个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想,大概我这辈子也不会被一
个人像他那样一门心思去寻找。如果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样寻找我,我立刻就死
了也对生活感激不尽了。她想,老姑娘对生活是多余的,好比狗尾草对花园是多
余的! 由于自己这想法对生活带有亵渎,她感到心里很解气。

                                7

    母亲不知何时走入房间,坐在床边,俯身关切地问她:“玉慧,你怎么了? ”

    “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她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病了? ”

    “想病一场。”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人品,长相,各方面。”

    她明白了,母亲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懒得回答,也懒得发脾气。

    “他的家庭倒是和我们的家庭很般配。你还不知道吧? 他父亲是位将军呢!
……”

    她一下子跃了起来,使母亲吃了一惊。

    “他有癌症,不定哪天就会死! 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吧? ”

    “真的?!……”母亲又吃一惊,随即问:“他亲口对你讲的么? 不太可能呀
? 瞧他身体不错嘛! ……你别轻信,他肯定是在考验你。既然考验你,证明他对
你……”

    她打断母亲的话,大声嚷道:“我今天下午已经被证明和反证明搅得够受的
了! ”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拎着往外就走。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下了楼,走到了外面。

    一旦有了工作,就离开这个家! 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也认了! 她产生了一种
报复的念头。仿佛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不是对自己前途的轻率决定,而是对母
亲的惩罚。

    “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她想起了刘大文说过的这句话。

    当然更不需要像我这样的老姑娘!

    她刚出大门,—个人从高墙下闪出来,叫了她一声:“教导员……”

    她站住,回头一看,是刘大文。.

    “金嗓子”压低他的男低音,吞吞吐吐地说:“教导员,我想,想……向你
借点钱……”

    她的双手伸进了呢大衣兜。

    教导员兜里没有一分钱。

    “要不,你把那些烟……还给我也行……还是让我到夜市上去卖吧……”

    烟,都快被父亲吸光了。

    教导员早已把这桩“买卖”忘了……

                第十章

                                1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是郭立强要“义无反顾”地与所有报考者争冠夺魁之日! 他盼望着它的到
来如同充满信心的演员盼望着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生活还从来没有向他提供
过能够允许他充分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强者的机会,从来没有。他暗暗在心中发了
一个重誓——不考第一,毋宁死!

    这几天弟弟没在家住。厂里活紧,需要加班,弟弟住到厂里去了。

    徐淑芳今天很早就悄悄爬起来,为他包了一顿饺子,是用精白粉包的。精白
粉还是他和她“结婚”前,弟弟求人从饭店买的。他不明白,中国的女人们,尤
其做了妻子的女人们,为什么都习惯于沿袭包饺子的传统,以表达她们对自己的
丈夫及对某件事的重视? 正因为他还不是她的丈夫,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他更加
体会她的一片深意,不忍强加阻止。.

    饺子下锅后,他将他所有的初中课本和高中课本,捧到厨房,一册册塞入炉
膛。

    “你……怎么烧了? ……”她惊讶而赔着小心问。

    “我命中注定,只能参加这一次……平凡的考试。它们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
用了。”他淡淡地回答。

    课本在炉膛内变成火焰。火焰映照着他的脸。他默默向待业和做临时工的日
子告别。

    是的,待业的日子将从此结束,做临时工的日子也将从此结束。他确信不疑
! 他想:我郭立强今天迈出家门后,就绝不再与那种日子握一次手! 他并不觉得
感奋。以完全有信心考取清华或北大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扎扎实实的准备,去参加
什么“教师培训班”

    的考试,这根本不值得感奋! 相反,他的心情倒是非常感伤,他也是在向以
往深埋在心中的理想告别,为它焚书志哀。别了,你光辉夺目的每一座高等学府
! 从此,我将永远只能从你的大门外一望你庄严而神秘的尊容!

    她已将饺子从锅里捞出,盛在盘子里了,他还沉思着蹲在炉前,手中拿着最
后一册课本。

    “进屋吃去吧……”她端着盘子,轻声低头瞧着他说。

    他将最后一册课本塞入炉膛,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进里屋。

    一大盘饺子放在桌上。每一个都包得很好看,如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

    他在桌旁坐下了。

    她在床边坐下了。

    当他存在时,她仿佛认定了自己永远只能坐在床边,没有权利坐在别处。而
且总是那么一种姿态,微微垂着头,双手轻轻撑着床沿,两眼呆滞地瞧着自己的
鞋尖,一种半坐半立的卑微的姿态。

    他不禁望了她一眼。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眉毛一高一低,以前,他认为这不
过是她脸上的一种特殊的表情。此刻才看出,不是表情,是天生的。左眉高、右
眉低。

    “左眉高,右眉低,身为女子难做妻。”他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生前常说的这
句话。母亲也是左眉高,右眉低,难道这真是一种命相么?

    他不信什么命相之说。

    但他内心一时间对她充满了怜悯。不,不是怜悯,不完全是怜悯,也是怜…
…爱。他知道自己是很爱她的,她是他第一个亲昵过的姑娘。他曾拥抱过她,吻
过她。他曾幸福地发过誓,将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用命运这根挣不断的绳子牢牢拴
在一起。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值得一个好男人去爱。
他忘不了她和他在一起卸煤的那些日子,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和自己一块儿出卖过
体力的姑娘的认识,基本上是不会错误的。一个被命运驱赶到出卖巨大体力的生
存线上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一个坏姑娘? 凭她的容貌,她完全可以不出卖体力而
出卖别的,那她将可以整日吃喝玩乐甚至挥霍无度。一个像她那样容貌秀丽的姑
娘,只要肯丢掉廉耻,城市对她是极其慷慨大方的。寻找享乐比寻找职业容易得
多,只要漂亮就够了。城市历来如此。

    可她如今还像一个女佣人一样栖身在他家低矮的屋顶下。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好姑娘。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时的情形。

    她说她是为了自己,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今天更有信… 心地去参加考试么? 他
既为她温柔隐忍的性格中刚强固执的另一面所感动,也十分惊异于她病弱的身体
何以还存在着那样一种压不倒的力量。

    他想:郭立强你明天再也不能容许她去替你干那种不是女人所能干的活了!
无论如何不容许! 你要让她像一位客人一样在你家里住上一些日子。你要真心实
意地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不,不止要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还要
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她,关怀她。你要给她买奶粉,麦乳精,能够补养身体的药
品,四处借钱也买! 你要使她的身体康复,你要使她的脸颊丰满,你要使她苍白
的面容上现出红晕,你要使她的眼睛明亮,你要使她原先柔而且黑的头发重新生
长出来! 你要使她变得令每一个男人都不能不爱! 然后,你就去找那个送花圈的
人。你要这样对他说:“还给你,你的爱。在她流落街头的时候,我替你保存了
她! ”要像命运之神还给别人一件无价珠宝一样……然后,你就忘掉她。

    忘掉她? ……你能够么? 你? 忘掉你第一次的爱情! 经历过这样一次爱情,
你还能够再对别的姑娘产生爱情吗? 你? 你的心上已经深深刻下了她的名字!

    他瞧着她,想得发呆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屋去了。一会儿,双手端进来一碗饺
子汤,轻轻放在他面前后,退到床边,又那样子坐下了。

    可是,她爱他么? 她仍旧爱那个对她进行那么无情的报复的人么? 还有那个
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呢? 如果是,她肯定希望和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张口问:“你爱……”他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她缓缓抬起头,用不解的表情问:什么?

    “你爱吃饺子吗? ”

    她点了一下头。

    “我们一块儿吃。”

    她摇了一下头。

    “为什么不一块儿吃? ”

    “我是特意为你包的,不是为我们两个人包的。”

    “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低下了头去,说:“等你走了我再吃。”

    她连和我在一起吃饭都不肯了! 他难过地想。她仍爱那个人,并不爱我,也
许从来都没爱过我。我这个白痴! 他又不禁地想到,就连以前他拥抱她,吻她,
向她表达自己最温存的爱心时,她的神情也是忧郁的,她的目光也是忧郁的,她
的微笑也是忧郁的,她的一切情感回报都是忧郁的! 也许在那样的时刻,占据她
心的也还是那个人! 而他竞以为要么她天生是个忧郁的姑娘,要么是后来命运彻
底将她改变成一个忧郁的姑娘了! 郭立强你这个白痴! 你多么可悲!

    她说:“你趁热吃吧! 可能要考一上午呢,不吃饱,会影响你考试的。”却
并没有抬头。

    “我不饿,我走了。”他站了起来。

    “那怎么行! ”她也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是在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

    “吃不下去。”他说。是真话。即便山珍海味摆在桌子上,他此刻也吃不下
去。

    “这……我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你坐下等着,我立刻去给你擀点面条,
或者给你抻点片汤? ……”她那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对他很抱歉的事情。

    “不必。”他说着穿衣服。

    “可时间太早啊! ”她拽住他的衣服。

    他轻轻推开她,穿好衣服后才说:“我走着去,清醒清醒头脑。”

    他拿起帽子的时候,又说:“你都带到班上去吧。干活注意安全,你没有必
要和那些男人们比力气。”

    她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我……”她那样子都快急哭了。

    “我很爱吃饺子,不过现在什么我也吃不下去。”她那目光使他深为感动,
他在心里对她说:“天地作证,我爱你! ”

    她站到门口,充满委屈地望着他,不让他走。

    他只好放下帽子,重新在桌前坐下,慢慢拿起筷子,为她吃了几个饺子。

    她这才默默地从门口闪开身子。

                                2

    他从她身旁走到了外屋,转身看了她一眼。他真希望她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
道义上都是他的妻子啊! 他真希望她这时扑向他,依偎在他胸前,喃喃地对他说
一句:“去吧,别辜负了我! ”

    她也在望着他,却什么都不说。

    他怀着极其怅然的心情离开了家……

    考场并不在师范学院,而在第一中学。它是本市的重点中学,附设高中。今
天是星期日,所以它的教室才肯借给早已超过了中学生和高中生年龄的另一代人
作考场。他们迈入它的大门时,无一不产生迈人命运之门的心情。他们之中,有
些人和郭立强一样,十几年前曾是它的学生,如果这十几年内的历史正常,他们
早已从某些高等学府毕业了。一中的升学率,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他们这些返
城待业知青的心情尤为复杂,恰似浪子归家,无颜面祖。

    郭立强还没有来到一中,走在它那条街道上时,便发现自己来得并不算早了。
虽然离报考表上印明的开考时间还有五十多分钟,但他已从人行道上匆匆来往的
行人中发现了不少返城知青向一中走去。他一眼就能从他们的衣着看出他们是不
是返城知青。

    他们身上至少还保留一件“兵团战士”的标志:破旧的、颜色非黄非绿、样
式非军非民的棉大衣,或者同样“不落俗套”的棉袄,羊剪绒厚厚的棉帽子或者
笨重的大头鞋——这些组合成为当年比插队知青荣耀得多的“兵团服”。他们还
来不及将自己重新改变成为城市青年。即便他们从头到脚去掉了“兵团战士”的
标志,他相信他也还是能够从他们的气质上辨别出他们来。他们具有一种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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