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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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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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对自己女儿的深爱。那时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能天天呆在母亲身边
多好! 母亲肯定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去爱的。兴许还会引起妹妹的嫉妒呢!
如今终于返城了,终于生活在母亲身边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
回事! 从她踏进家门的那一时刻起,她认为母亲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难以嫁出去的
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 关于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来不过是
她自己编织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话! 她顶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不失时机地用“个
人问题”折磨她。是的,她简直认为,谁与她谈她的个人问题,谁就等于是在无
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个人经常用手指甲刮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使她难以忍受
一样,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以至于这个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么的微小动作,
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
“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
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
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
三年之久的! 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
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 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
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
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
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干
? 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
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春节! ”
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
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 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春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
块儿过春节! 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 如今我终于可以
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 ……”弟弟给她带来了许
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
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呆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
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
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
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交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
精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 ”

    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竞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
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反感呢? ”

    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 ”

    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 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
了! ”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床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
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 你也答应了。可
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

    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
一会儿。

                               2

    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 说你
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 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
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 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
‘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
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 你今后再对我说
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
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 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
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 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 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
些话不对! 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 可你打我! ……”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
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
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 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
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

    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
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3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
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
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
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
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 还是因为
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

    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
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
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
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
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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