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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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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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肠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被深深地打动过。

    他真想用他的吻拭去她脸上的泪,也拭去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那些比眼泪更打
动他的字和词。

    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对他愤恨地说:“夺来的! 她是你夺来的! ……”

    仿佛有第三个人就站在这小屋里。

    他一下子推开了她。

    他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灼热。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架花圈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火焰烤着他,也烤着她。

    “你走! ……”他骤然大喊。

    她惊愕而惶恐地看着他。

    “孩子! 就算我不在乎他多么恨我,我也不能夺走一个孩子的母亲! 孩子将
诅咒你抛弃了他! 你为什么非要回到我身旁来? 为什么不愿去做一个母亲? 你顶
替别人的名义返城,不负任何责任地留给了别人一个孩子,这一切你都欺瞒着我,
你太自私你太无耻你太可恶了! 你走吧! 我不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 我宁肯终身
不娶! 我不会心安理得地做你丈夫的! ……”

    他心中的愤怨像突喷的原油冲天而起!

    “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 这不是真的! ……”她急切地替自己辩白着,他强
加给她的一个孩子使她思想迷乱了。

    “可是立伟亲眼看见了那个孩子! 到现在你还要继续欺骗我愚弄我! ……”
他怒吼起来。

    “不,不是,不是……”除了否认,她简直不晓得应怎样替自己辩白了。

    她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竭力表演企图将他进一步拽进泥潭的邪恶女人。

    他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得她后退数步倒在床上。

    他那张一向平静的脸抽搐着,被憎恨扭歪了。

    他那样子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屋子跺塌摧毁,将自己和她一齐埋葬。

    她双臂撑着身子,侧过头绝望地盯着他。

    经久,她缓缓站了起来,仍盯着他,一声不响,两手开始机械地解自己的衣
扣……

    外衣掉在地上……

    毛衣也掉在地上……

    “你?!……”他以为她是疯了。

    她发着一股狠劲地将自己的内衣从身上撕破扯下来了,几颗白色的微小的扣
子在地板上四处滚动。

    “你诬蔑你的妻子,那么你自己来证实我的身体是贞洁的吧,你逼我这样…
…”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每句话都沉重得仿佛落地有声,将这小屋子的地板
压得塌陷下去。

    她展着双臂像中弹一般仰在床上。

    “天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内心里大声呼喊,闭上了眼睛,泪
水刷刷淌下。

    她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上,双手抓着床单,全身一阵痉挛,发出了悲
切的恸哭。

    郭立强猛地转过身去,心中产生了一种近乎迫害者的强烈的罪过感……

    也许我是个大混蛋! 他忏悔地想……

                第六章

                                1

    那个婴儿,这时刚刚被喂饱了奶,正躺在王志松家炕上安适地熟睡着。他睡
得非常香甜,不时地吮着小嘴唇,不时地微笑着。

    王大娘在做针线活。志松的妹妹小珍,伏在孩子身旁,不眨眼地瞧着那孩子
可爱的睡态。

    “妈,您看呀,他睡着了还笑呢! ”小珍快活地说。孩子给这少女增添了许
多新鲜的乐趣。

    母亲没吱声。

    “妈,您为啥不喜欢他啊? ”小珍爬起身,推了母亲的肩头一下,说,“因
为不是您亲孙子,是我哥替别人抚养的,您就不喜欢哇? ”

    母亲仍没吱声。

    小珍搂着母亲的肩膀,撒娇地问:“妈,你怎么又不高兴啦? ”

    “妈没不高兴……”母亲叹了口气,“快写作业去吧,别跟妈撒娇了,都十
五六的姑娘了! ”停了手,自言自语,“也不知你哥哥和你淑芳姐的关系咋样了
……”

    小珍从母亲身边离开,走到桌旁坐下,刚拿起笔来,忍不住扭头对母亲谴责
道:“咋样了? 不吹才怪呢! 还不是因为您,总对我淑芳姐那么不冷不热的! ”

    母亲又叹了口气,也自责道:“想来想去,是因为妈不好哇! 可那时,妈一
心希望的是你哥返城啊! 家里连个劈硬柴的人都没有,妈这日子过得为难啊! 再
说,淑芳这姑娘到底能不能成了妈的儿媳妇,妈心里也没个数啊! 生怕你哥哥是
白白地把返城的机会让给了人家……”

    “所以我淑芳姐以前每次一来,您就冷下脸,连句亲热话也没有! 现在我哥
哥返城了,您身边有个儿子了,又想要个儿媳妇了? 晚喽! 我哥打着灯笼再也找
不到我淑芳姐这么好的媳妇喽! ”小珍用十分替哥哥惋惜的语调说。

    “你哥哥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怨妈一辈子啊? ”母亲后悔得伤心了,放下手
中的针线活,撩起衣襟拭眼角。

    “妈,我胡乱说着玩呢,您别当真,我看我淑芳姐是知情知义的人,绝不会
因为您以前对她不好,就把我哥哥甩了……”小珍放下笔,又赶紧走过来,坐在
母亲身旁劝慰母亲。

    这时,街道主任敲了几下门走进来。

    “是主任啊,快坐吧,有事儿? ”母亲连忙起身让座,随后吩咐小珍,“给
你大妈倒杯水。”

    “别倒,我不喝。”主任摆摆手,又是诉苦又是自我表功地说,“唉,这些
日子啊可把我忙坏了呢! 光咱们这一片呀,返城知青就七八十,又是落户哇,又
得登记找工作哇,又是挨家挨户地慰问慰问哇,又是……什么什么的! ……”

    母亲说:“主任,可不是够您辛苦的嘛! 当年,您挨家挨户动员他们下去,
如今又是挨家挨户登记给他们找工作。这些年您可就是没清闲过呢! ”

    “嗨! ”主任拍了一下炕沿,说,“别提当年了! 提当年我心中有愧呀! 有
些够条件留城的,也叫我给逼走了,这些孩子们如今说不定心里多恨我呢! 可当
年我也是没办法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个号召,全国一片红,我们当街道干部的,
不积极鞍前马后动员行嘛! 你们家志松没背后骂过我呀? ……”

    “他可没有! ”母亲立刻替自己的儿子担保。

    “就是骂了,您也不能告诉我呀! ”主任笑了,收敛笑容后,目光落在孩子
身上,说:“小珍,你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妈说几句话。”

    小珍不高兴地噘起了嘴:“我不! 外边挺冷的。我知道你们要说这孩子,这
孩子又不是金的银的,难道会是我哥偷来抢来的不成? 你们说吧,我堵上耳朵不
听就是了呗! 反正我不出去挨冻! ”

    母亲瞪了她一眼,训斥道:“别跟你大妈说话这么没礼貌,快出去! ”

    小珍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出去了。

    主任这才看着母亲说:“志松他妈,什么事儿呢? 是这么回事儿! 派出所负
责落户口的人呀,今天又把我传去了,说你们家志松的户口哇,还不能落……”

    “不能落? ”母亲急了,“别人能落,为什么志松不能落? 他的返城手续不
全? ”

    “您先别急嘛! ”主任离开椅子,坐到炕沿上,和母亲之间隔着那孩子,挺
神秘地说:“是因为这孩子呀! 人家问志松,他到底结没结过婚,他说没有。那
么人家当然就要问这孩子是哪来的啦,他说是替别人抚养的。人家又问孩子叫什
么名字呀,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还要以父子关系跟这孩子同时落户! 抚养,
也得有个什么手续呀,人家再追问这孩子的父母都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为
什么要他抚养这孩子,他都说不出个四五六来,还嫌人家追问得多了,对人家发
脾气。志松这孩子小时候可没什么脾气呀,怎么返城回来变得脾气大极了呢? 人
家也生气了,说不弄清楚这孩子的来历,连他自己的户口也不给落! ”

    母亲一时发起怔来。

    主任瞅着那孩子,心直口快地说:“我看呀,这孩子八成就是你们志松自己
的! 您瞧瞧,脸盘多像他,还有那高鼻梁! 这几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中,没结婚
就生下了孩子的不少,也算不了什么太丢人的事儿。志松要是舍不得这孩子呢,
就该对人家客气着点,我再替他通融几句,写个书面儿检讨什么的,也就一块落
上了! 志松他要是舍得了这孩子呢,我倒有个主意,不算两全其美吧,也算个好
主意。前街老张两口子,结婚五年多了,想要孩子都快想急眼了,却整不出个孩
子,我看这孩子长得怪体面的,莫如趁不懂事儿送给了他们。当然不能白给的,
五百六百的他们还拿得出。你们家正在困难的关头,也能接济一阵子。再者,志
松拖累个孩子,将来找对象都麻烦! ……”

    母亲怔怔沉默许久,低声说:“这,我可做不了主,得跟志松商量商量……”

    王志松走出铁路局粉刷成米黄色的三层大楼,觉得阳光是那么明媚,天空是
那么蔚蓝,每一个行人都是那么可亲可爱。他那颗返城后一直无着无落的心,第
一天感到多少安定了些。

    他大步走着,舒畅地呼吸着初春潮湿的空气。体验着一个即将有了工作的人
那种感激生活的心情。

    马路上的雪,这几天开始化了,露出了柏油路面。培在人行道两旁树根下的
雪还没化尽,但也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往泥土里渗透着。树枝已不再是光秃秃的,
开始生长出无数的小芽苞儿。第一场春雨之后,树木就会挂满嫩绿的小叶了。

    还是春天比冬天好,他一边走一边这么想。在返城的最初日子里,对于城市
的那种种愤怒,像关在笼子里东扑西撞的鸟儿,被打开笼门放飞了。

    铁路局的领导对他很不错,挺亲热。他们答应了他的请求,批准他以接班的
名义到铁路来工作。几天后,他就可以穿上一身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了。终
于在这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占据了一个点,而且这么快这么顺利! 他完全没有
想到。

    “要接父母班的人很多啊,光铁路系统,少说也有两三万! 许多当父母的为
了早点让返城待业的孩子有个工作,不到五十岁就打报告申请退休哇! 能都照顾
吗? 一下子减少了两三万老工人,增加两三万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人,我们可下
不了这个决心啊! 不过你例外,因为你父亲是烈士。”

    铁路局的领导对他说的这一番话,更加使他感到自己在二十几万返城知青中
是很幸运的一个。

    那位领导还带领他去参观了铁路工人事迹展览馆。父亲放大了的遗像悬挂在
那里。父亲是一名老铁路扳道工,两年多以前父亲用自己的生命避免了一次铁路
事故,被火车轧为三段……

    “儿子,要孝敬你妈,要疼你妹妹。”

    父亲从相框中阴郁地望着他。他仿佛听到了父亲在对他叮嘱。

    时间刚过中午,他不饿。也不愿这么早回家去。他想在这座城市里到处走走,
到处看看,他不属于这座城市整整十一年了。它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可又有许
多地方令他感到非常陌生。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寻找到什么。寻找什么呢? 他
一点也不清楚,一点也不明确,但心里确确实实存在着那么一种欲望。也许只是
想要在现实中对比一下记忆中长久保留的某些事情而已。

    经过市委大楼前,他不由得站住了。他注意到,“文革”中“市革命委员会”
的白底红字的牌子,被摘掉了,换上了“文革”前的“市人民委员会”的牌子。
还是白底红字,还是那么大小,还是挂在那个地方。两块牌子所不同之处,仅仅
在于“革命”和“人民”的区别。

    但这种区别,却代表了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文革”前——“文革”中—
—“文革”后,好比温度计上的“0 ”。

    他想:看来无论是“革命”还是“人民”,都最适合用醒目的白底红字来加
以显示,都最适合那么大小,都最适合挂在那个固定的地方。他进而又联想到了
代表这座城市的天鹅雕塑。它在“文化革命”中被砸毁了,人们将来还会重新雕
塑一个,仍是原先那种姿态的,仍是原先那么大小的,也仍在原先那个地方——
松花江畔,青年宫前。仿佛想要飞过松花江,飞到太阳岛去似的。

    一场历史性的劫难终于是过去了。他站在那里,内心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骚
动,那种激情;只有一种类乎凭吊的沉思。当年他是一个中学生,如今他已经快
三十岁了,早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2

    他不想再激动,唯愿能安安稳稳地开始生活。而且他确信,生活本身也肯定
早已消耗尽了能使他和他这一代人像当年那么激动起来的力量了。那种巨大的激
动,如同运动员注射了超浓度的兴奋剂以后进行的竞赛,一到终点,人就垮了。
那是摧毁人的机体也摧毁社会机体的失常态的力量。即使生活本身仍奇异地具有
着这种力量,他也不甘再为这种力量所驱使了。他累了。他曾为“革命”两个字
怎样地激动过啊! 可是那块被换掉的写着“革命”两字的牌子,宣告他不过是参
与了一场举国癫狂的政治游戏。写着“人民”

    两字的牌子仿佛正睥睨着他,用嘲弄的语调在对他说:“老弟,人民万岁,
不需要革命! ”

    去你妈的“革命”吧! 他想。老子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参与那种“革命”了!
让没玩过的下一代再陪你们玩吧! 如果他们还像我们这一代当年那么真诚得可悲,
那么热忱得愚昧,那么激动得白白浪费感情的话! 他仿佛觉得自己血管里时至今
日仍沉淀着什么非血质的东西。这种东西会不会使人得心肌梗死,他不知道。但
这个国家是进行了一次重大的手术才获得了转机,这他完全明白。这一页翻过去
了的历史无疑是严峻的危机四伏的,但留给他这个戴过“红卫兵”袖章的人的记
忆却是历历在目的被出卖被强奸般的羞耻!

    有多少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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