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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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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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出血。当然还是她爸爸认识的那位医生的高明诊断。

    这一次住院,是为了爱情。一个使她厌烦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
便又躲避到医院里来了。

    “哼,我对他已经腻味透了! 他再不识时务,我就让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
他逮起来! 不过我有点不忍心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总算好过,他为我浪费过不
少感情,我还是挺讲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种媚态,自信那
种样子很可爱很迷人。

    护士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小半杯橙黄色的药汤。不知是医治胃病的,还是滋补
感情亏损的。

    其实,她住在医院里,也不能够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
收到的信,连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纸篓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
用被角掩挡着写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个字。

    “姑娘,你积点德,早几天出院吧! ”那老年妇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
后,看着她慢声慢语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还躺着一个小学教员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进病房啊! ”

    姑娘生气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后往病床上一躺,拖着腔调说:
“要积德你自己积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 ”

    那位一向不多说话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医院不是旅馆,这点儿常识
你都不知道? ”

    姑娘腾地坐起,刚要反唇相讥,护士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揶揄道:“娟
娟,福音书来了,快祷告一番吧! ”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颜开,瞥那老年妇女一
眼,哼了一声,“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飘出了病房。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给我回
信啦! 不是小李……我为彻底把他蹬了,才避到医院里来的嘛! 是小孙……他到
底放下架子,给我的回信可真……妈妈我太幸福太快乐了! ……”接着一阵咯咯
的笑声。

    “竞有将女儿宠惯到这种地步的父母! ”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那老年妇女下了病床,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淑芳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个地方可以随时躲避
命运该多好啊!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钻进被子,从床头柜里又拿出个橘子,一边剥
一边重看那封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厚厚的信。

    “我们邻居一个当爸的,儿子返城了,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盅酒,结果呢,
脑溢血死了,这才叫乐极生悲呢! ”老年妇女似乎没话找话地对女干部说。

    女干部无言一笑。

    “你说谁乐极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视老年妇女。

    “姑娘,我也没说你呀! 我这不是没话说,觉着怪闷的,想找个什么话题说
嘛! 再说那是真事儿,也不是我胡乱编排的,拐弯抹角挖苦人,我没那本事! …
…”老年妇女慢言慢语地解释,显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说的我! 你当我听不出来啊! ”姑娘看样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让你到农村去插几年队,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
会没病装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了! ”老年妇女仍旧慢言慢语地说。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乡运动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命好! 你白咒我! ”姑娘
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个好爸爸! ”女干部尖刻地讽刺。

    徐淑芳闭上了眼睛。

    这病房,有了这姑娘,没了平静。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
无法忍受。就像一个人无法忍受一只扑扑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宁了。不是为了思考或回忆,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
忆。她需要安宁,需要绝对的安宁,乃是企图在安宁之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将麻
痹的心灵销蚀在时间里。

    那姑娘听了女干部的话,矛头一转,语势压人地说:“别自找没趣啊! 我看
你大小是个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骂你! ”

    女干部淡淡地说:“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你应该汇报给你那位好爸爸听听。”

    “你?!……”一块橘子皮飞来,没打着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脸
旁。

    她没睁开眼睛。

    她闻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几年没吃过橘子了? 八年了? 还是九年了? 她几乎已经忘了世上还有橘子这
种好吃的东西……

    她深深吸一口气。

    护士推开门,站在病房门口,大声说:“主任医生来查房了! ”

    主任医生,一位戴眼镜的、半秃顶的、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迈着很稳健的
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妇女的病床前站住,问:“感觉病情好转些了吗? ”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让我出院吧! ”她请求地说。

    “出院? 那可不行。您老至少还得再住半个月。”主任医生将病历夹朝身后
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个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 小儿子待业整整三年了,
连个临时工作也找不到,大儿子又返城了,也待业。

    俩儿子都整天满市奔走拉小套呢! 再说,我又不享受公费医疗,俩儿子还挺
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总要买点东西来看我,他们靠拉小套才能挣几个钱呀?
我都六十多岁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几年? 大夫你就让我出院吧! ……“

    主任医生有耐性地听着,直至她闭上了嘴,忧愁地望着他不再说什么,才回
答:“有病就得治啊! 您老别操那么多心了。我的两个女儿,也刚返城,也在待
业……‘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还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产主义了? 我还能活到那时候哇……”老人撇
了一下嘴,嘟哝着朝墙壁转过身去。

    主任医生对护士说:“病房里空气不好,打开风窗。”望着女干部,又说,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她点了一下头。

    “刚才这位大娘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你们民政局不能救济一下吗? ”

    徐淑芳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她沉吟片刻,没把握地说,“像这种情况,全市多极了。比她更
困难的情况,我们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国家每年批给我们民政局的钱很有限……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民政局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一方面的社会问题而存在的吗? ”

    “当然……不过……我替这位大娘向局里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同志说说话吧…
…”

                               2

    “我替这位大娘谢谢你。”主任医生严肃地说。

    老年妇女缓缓翻过身,望着主任医生说:“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 ”又望
着女干部说,“您也是好人,您们俩都是好人! ”

    徐淑芳真想也对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济”自己一下的请求,但是她的
自尊心将这一念头按倒了。她又闭上了眼睛。

    主任医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视微微一笑。

    主任医生转身瞧着那姑娘,问:“你叫郝娟娟? ”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爱的模样,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用手心
托着一个剥去了皮的橘子递给主任医生:“医生您吃个橘子吧! ”

    “我从来不吃病人的东西。”主任医生冷淡地说。

    “怕传染上病? 我可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她妩媚地笑着,想博得好感。

    “你没病住到医院里干什么? ”秃顶的主任医生看来对姑娘的妩媚微笑并不
欣赏,板着脸说,“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院,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随即
对站在身旁的护士吩咐道,“十分钟后,你将走廊里那个小学教员安排在这张床
位。”说罢,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一

    “伸出手。”他说。

    她从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睁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同时将脸转向墙壁。

    “转过脸来,睁开眼睛。”

    她不得不转过了脸,睁开了眼睛。

    医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说:“十分钟后你也出院。”

    “医生! ”她用凄凉的目光望着医生,哀求道,“医生,我求求您,再允许
我住几天吧! ”

    “不行! 医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场上失去的,还是回到情场上去找回来
吧! ”主任医生说罢,看了那正在噘着嘴收拾东西的姑娘一眼,朝门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属一类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还荒唐。

    他在门口站住,半转身体望着她,又说:“自杀不是游戏。割手腕更不是自
杀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别再留下同样的伤疤。”

    病房里一阵沉寂。

    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我只能再躺在这张病床上十分钟了! 离开这病房,我到哪里去?
……”

    十分钟……还不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

    命运对它厌弃的人从两个方面进行摆布。社会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
铁链。如同浣熊摆布一条鱼。鱼儿即使不死,也定会遍体鳞伤。

    她的父亲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编辑。她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病故了。中年的
父亲第二次结婚,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一位继母和一个异姓的妹妹。继母虽然心地
狭隘,性情乖戾,但碍着父亲的关系,也由于她对继母的恭敬和时时处处的谨慎,
这个第二次组合的家庭,还能维系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
久,父亲去世了。于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中的那层薄薄的虚假面纱,因父亲的去世
而被撕破了。

    父亲的死是荒谬的。

    出版社编辑部的全体人员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听工宣队负责人传达中央首
长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指示”。会后工宣队负责人叫他单独留一下,
说要跟他进行谈话。

    他就留在了会议室。

    工宣队负责人却跟开会的人们一块儿离开了,一个半小时内没有再回到会议
室来。这位领导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两次电话就将留在会
议室的父亲彻底忘掉了。

    他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会议室一页纸,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反省了一个半小时不知自
己有何错误。如果我确犯了什么严重政治错误,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而工宣队负责人谈话的目的,却是要动员他承担起编辑室的领导工作……

    许多人替父亲感到遗憾。

    只有她一个人在难过之余,想到父亲的死是多么荒谬。

    继母因父亲的死,对父亲怀着深深的怨恨。

    “这个死鬼! 他生来就没那当头头的命,他把我们母女俩坑得好苦哇! ”继
母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拍打着双膝嚎出类似的话。

    继母认为,父亲既死,这个家就从此只剩下了两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数次出现在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两个月后也没有被分配到一个工
作的机会。她极可悲地落入了“吃闲饭”的人的境地。而继母在父亲死的当天,
其实已经哭嚎着向她宣布,她从这个家庭被“开除”了。

    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是因为她当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动报名到北大荒
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对她怀有半点感激之情。妹妹认
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
要妹妹能够给予她一点姐妹之间的暖色,便心满意足了。暖色是没有的。继母脸
上没有,妹妹脸上也没有。不是亲人的“亲人”,比一般人还难以相处。

    她并不诅咒她们。只觉得对不住她们。

    妹妹是二级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资,要养三口之家,的确太难为妹妹了。
妹妹已经与男朋友相处三年多了,因为双方都没钱,结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灯之后,睡在吊铺上的她,听到继母和妹妹悄声说话:

    “妈,我怀孕了。”

    “别胡说八道! ”

    “真的。”

    “……”

    “已经好几个月了……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赶快和他结婚了……”

    “结婚? 你们一没房子二没钱,在大马路上结婚呀?!……”继母的话声提高
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办法租到一小间,只是钱……”

    “别说了! 钱、钱、钱! 你跟我提钱字有什么用? 你挣那点钱,除了养活你
妈,还不够别人吃闲饭的呢! 我是你妈,我花你的吃你的应该! 谁白吃你,你跟
谁要钱去! ……”继母高声叫嚷起来,似乎非常希望她会羞愧难当,一头从吊铺
上栽下来摔死。

    妹妹呜呜地哭了。

    妹妹的哭声,使她产生无比的怜悯,将继母那番刻毒的话对她的心灵造成的
伤害抵消了许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从棉袄内兜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继母,讷讷地说:
“妈,这是我带回来的五十块钱,没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将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自己兜里明明揣着钱,还天
天白吃,真不要脸! ”

    她拿钱的手僵住了。

    继母说:“你在家里白吃几个月了! 这五十块钱连你的饭伙钱也不够! ”

    她呆呆地一句话说不出来,拿钱的手像被一根铁棍猛击了一下,折断般地落
在桌上。

    继母的手伸过来,将钱从她手中夺去,掖进衣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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