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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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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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替你挑! ”她首先找出了一套崭新的一次也不曾穿过的内衣放在床上,
慷慨大方地说,“给你了! ”接着从衣架上扯下了几条裙子和连衣裙,一一放在
床上:“给你了,给你了,给你了,这件也给你了。”

    “大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小俊慌了起来。

    “给你,你就要。你不要,我不高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怪脾气! ”

    “那……大姐你给的太多了……我要一件吧! ”

    “给你的,你都得要。大姐老了,穿不得这些漂亮的衣服了! ”

    “那……也应该给你妹妹啊! 大姐你不是有个妹妹吗? ”

    “是有个妹妹。她才不稀罕我送给她的衣服呢! 送给她说不定还会落得她取
笑我! 你叫我大姐,你不也是我一个妹妹么? ”

    “大姐你真好! ”

    “来,现在就换上这一套内衣,再穿上这一件连衣裙! ”

    “大姐,晚上再……”

    “我这会儿就想看到你穿上变成个什么样儿! ”

    “怪……羞的。”

    “那我出去! ”

    她离开了卧室,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吸了一支烟。

    待她再走入卧室,见小俊已换上了那件连衣裙。那是一件橙黄色的,束腰的,
仿唐样式的连衣裙。女人们对时装的追求,不外乎两大流派——或者越来越现代
;或者越来越古典。这两大流派无论怎么变化和发展,都与她毫不相干。那些自
己买的,却似乎永远只能供自己欣赏的衣服,今天终于穿在一个自己喜爱的姑娘
身上了,她高兴。

                                7

    小俊不晓得那条带饰物的裙带是怎么个结法。她替小俊结上裙带,将小俊推
到了镜子跟前。

    “漂亮么? ”

    “真漂亮。”小俊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似的。

    “别留辫子了。大姐有卷发器,电吹风,趁着头发还没干,给你来个披肩式
行不? ”

    “大姐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怎么的我都乐意。”

    于是她给小俊剪发,卷发,吹发。为自己喜爱的一位姑娘这么做,她感到了
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快乐。她也曾在自己的头发上很下过几番工夫,但感到的是沮
丧。她也曾在那只高贵的波斯猫身上下过工夫,企图将它的毛变成卷曲的,就像
羊羔皮皮袄那种被叫做“麦穗毛”的样子。可是波斯猫身上带不惯卷发器,她的
实践没成功过。

    将乡土气息十足的来自北大荒的姑娘,变成了一位城市里的集“现代”与
“古典”美于一身的时髦女之后,她开始和小俊支折叠床。

    支好折叠床,铺备齐整了,她坐在折叠床上,依着被子,亲切地瞧着坐在
“席梦思”床边的小俊,微笑着说:“你睡那张床,我睡这张床。”

    “大姐,我睡折叠床吧! 我在家里睡火炕睡惯了,睡这么软的床……不自在。”

    小俊彻底变了一个样儿之后,似乎那种村姑的感觉仍一时变不过来,坐得过
分的端庄,仿佛是模特儿,随时准备听吩咐改变姿态。

    “别争。睡几天就睡得自在了。你两个姐都出嫁了吧? ”

    “嗯。”

    “阿黄活得好么? ”

    “他离婚了。后来撇下老婆孩子也返城了。”

    “返城了? 我问的是你家那只狗。”

    “我还以为你问的是当年留在北大荒那个天津知青呢! 狗死了。”

    “老死了? ”

    “不是老死的。它在山上被狍子套套住,让狼吃了。发现它的时候,只剩下
一点儿碎皮。”

    “那是一条好狗啊! 当年我到团里去开会,如果搭不上车,就常常带着它,
让它一路护送我。”她真真地难过了片刻,又问,“你家门前那棵树呢? ”

    “我家门前没有一棵树哇! ”

    “有! 肯定有! 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营部当年要伐那棵树派什么用场,是我
阻止的嘛! 那是那个地方最老的一棵树,据说起码一百年了。”

    “大姐你记错了。你指的是我们邻居李驼背家门前那棵树吧? 是不是当年上
边钉块‘深挖洞,广积粮’的大标语牌那棵老树? ”

    “对,对! 就是那棵老树。中间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铁轨。
营部集合,我总要亲自去敲。我爱听那声音! 如今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躺
着的时候,似乎常常听到那声音,当,当,当……就像催促我到什么地方去集合
似的。”

    “它早没了。”

    “没了? ”

    “嗯。李驼背把它砍了。”

    “为什么把它砍了? ”

    “给他老娘做棺材盖儿。”

    “那……铁轨往哪挂了呢? ”

    “铁轨? ……”小俊想了想,摇头,“没挂在哪儿。没人注意它哪儿去了,
大概在李驼背家吧? ”

    “那……现在集合敲什么呢? ”

    “集合? 现在不集合。不着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两次。”

    “不集合? ”

    “嗯。不集合。现在搞承包了,没人分派活儿,没人训话,集合干什么呀? ”

    “是……这样……河呢? ”

    “河? 河还那样。十一月结冻,四月开化。”

    “还那么清? ”

    “还那么清。”

    “河边还长蒲棒么? ”

    “不长了。”

    “怎么不长了? ”

    “不知道……兴许以后还会长吧……”

    “河里还有鱼么? ”

    “有。我爸常叉鱼,一夜能叉几十条呢! 他每次叉鱼回来总要喝酒。喝了酒
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河里的
鱼真是比你们当年在时多了,当年都快被你们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来。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从小俊的话中得到证实,证实她记忆之中那种沉淀了的
诗意是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存在着的。

    可小俊的话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还当管理员? ”

    小俊又笑起来:“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还称他管理员呗! 营长死了,你这
位教导员返城了。营部那排房子空着没人住,一半儿做了几户人家的猪圈,另一
半儿塌了。没有什么营部了,他管理谁呢? ……”

    “营长……死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

    “嗯。”

    “什么时候……死的? ”

    “去年。”

    “病死的? ”

    “不是。吊死的。”

    “被人害了? ”

    “没人害他。害他干吗? 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还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
机和一台美国的联合收割机。别人劝他别那么大的胃口,可他不听劝。说,几十
年的老农垦了,难道怕被土地坑了? 结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麦子比着长。
年终一结账,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个呀! 原先土地也坑人,
但坑的是大家伙,人人照样拿工资。现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
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去了,给他来了封信,提出坚决要和他离婚,结果坑他一家
不就变成坑他一人了么? 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 谁也帮不了他度过这一关。
他想不开,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时
候,还满身酒味呢……大姐你怎么了? ”

    “我……头昏。”

    “大姐你……躺会儿吧! ”

    “不,不用。”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人洗漱间。

    她怀念营长。这么多年来,她此时才真切地怀念营长,觉得太对不起那个男
人而怀念那个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从一个离他不太近也不太远
的地方观察他,而又不被他发现。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吸那种劲儿冲极了的黄烟叶,北大荒人叫那种烟
“蛤蚂炮”。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光着脊梁穿绒衣。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蹲在哪儿瞅定一个什么不相干的东西发呆。全营一
千多知青几天之内走得只剩下了三个,她想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想知道
他背着人偷偷哭过没有? ……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宽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8

    而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从来没有。即使在当年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压
迫心灵的夜晚他真的将她“铆上”了——北大荒人是这么说那种事的,她也不怨
恨他。因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她主动将自己送上门的。那是她
心甘情愿的。

    她从没爱他。

    他亦是。起码在那一个夜晚之前,那一个夜晚之前,他像别的男人们一样,
似乎从不认为她是女的。

    之后她不敢肯定了。

    之后他恨他自己。

    因为他开始蔑视自己。从内心里不再将自己当人看,不再将自己当一位党员
和一位营长看。而在人前却更加表现自己是一名好党员和好营长了,企图减轻自
己的罪。

    她从不认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她没诱惑他,他亦没
诱惑她。在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独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儿去寻找到一点儿温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
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谁都说不定会死,但她从未想到过他这个男人会
死。会自己吊死自己! 为什么偏偏要吊死自己? 为什么不是别种死法? 十年中她
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只是想,并不愿死。如今他死了。他宽恕我了么? 他始终
不肯宽恕我么? 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着他就是恨我? 为什么? 为什么恨我? 他永
远地带走了一个谜底。

    她觉得他带走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带到泥土中去了。谜底会
腐烂么? 像人或动物的尸体一样? ……

    回忆呢? 回忆也腐烂么? 我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躲谁? 躲什么? 躲我自己
的回忆? 还是躲小俊讲的现实? ……

    她开了洗漱间的灯。灯光将壁镜晃得锃亮,锃亮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

    难怪小俊那么吃惊! 她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她下意识
地拧开水龙头,抓起肥皂洗手。接着洗脸……

    “大姐,大姐……”

    “喵……”波斯猫挠洗漱间的门,叫声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歹毒意味。

    用凉水洗过的脸,更加苍白了。

    “大姐,大姐……”

    “喵……”

    她从毛巾绳上一把扯下毛巾,使劲擦手,擦脸。像是要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什
么东西上擦掉一层锈。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洗漱间,小俊神色惶惶地瞧着她:“大姐,你究
竟怎么了? 你脸白得吓人。”

    “没什么。就是一时头昏……最近常这样……”

    波斯猫挠住她裤角,她用鞋尖将它挑出老远。她复走入卧室,躺在折叠床上,
枕着被子。

    “你家承包土地了么? ”

    “嗯。”

    “收成呢? ”

    “还好。我爸那人稳,他量力而行。不像营长那么逞能。大姐你不知道,地
一旦承包给自家了,望着它,那么一大片,你觉得你像只田鼠。全家人的指望都
在那一片地上,就不由你不怕它。我就怕地,我爸也怕。我爸常说:‘不成想我
们这些修理了大半辈子地球的人,以前看地不过手里一团泥,咋捏弄咋是,捏弄
不好也没什么关系。

    如今却怕起地来,要是侍候不周到它,营长就是我们的下场! ‘我们全家人
都不敢懒,一年四季扑在那块地上,累死累活地和它拼命。“

    “小俊,讲点别的吧! ”

    “嗯。那我给大姐讲点别的……前年有十几个北大荒知青返回北大荒,总局
请回去的,说是‘探亲’活动,都当了作家、记者什么什么的了。我爸见过他们。
那天晚上,我爸都睡下了,被人叫起来。说是他们要参观美国进口的大帐篷,要
我爸去发动充气机。

    那充一次气得几百升柴油呢! 那天充气机有毛病,好不容易充起气来,他们
才进去一两分钟就出来了。白白浪费几百升柴油。那东西充气快,半个多小时就
差不多充起来了。放了气收起来可就麻烦了。我爸忙了大半夜,回来气哼哼地对
我们说:‘他们这哪叫“探亲”! 一个个衣锦还乡的样子! 妈的这号的往后趁早
别花钱请他们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还吃西瓜。没到下瓜的季节。没到下瓜季节
也给他们摘了两麻袋。结果呢,第二天早晨他们离开后,他们住的那房子周围,
哪哪扔的都是切两半的没红瓢的瓜。老职工们见了心疼,捡回家去吃。听人讲他
们里还有人说这样的话:‘北大荒当年亏我们的,我们回来怎么吃怎么喝都仗义,
甭客气那个! ’大姐你说北大荒真亏你们的吗? 当年就那么个年代,就那么个条
件,你们城里人去受了点儿委屈,也不是北大荒的罪孽呀! 、好歹你们挣的是工
资不是工分吧? 遇上多么不好的年成,也没少开过你们工资吧? 要怨恨也别怨恨
北大荒呀? 是不是大姐? 当年不是我们北大荒人到城里花言巧语将你们骗去的吧
? “

    “不是。”

    “当年你们许多知青是怀着一颗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心自愿去的对不对? ”

    “对。”

    “我爸说,你们去了,我们敲锣打鼓欢迎你们。腾出房子给你们住。你们受
苦受累,我们和你们一样。好点儿的工作,都是你们知青的份儿。有几个我们老
职工的子女们能摊得着? 因为你们文化比我们高哇! 你们忽拉一走,学校没了老
师,拖拉机没人会开了,卫生所没人看病了;没有了电工,没有了机修工,没有
了会计,没有了搞农科研的;麦子收不回来,菜长在地里,我们怨谁呢? ”

    “……”

    “探亲‘那伙里,有一个在北大荒呆了还不到半年,就仗着他老子是部队的
官儿,’走后门‘参军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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