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俄] 果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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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 [俄] 果戈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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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里的人非常好客。”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对极啦,”奇奇科夫说:“非常可敬。而且他多么尽职尽责啊,多么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啊!但愿更多一些这样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他满意得把眼睛全眯缝起来了,象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谦虚和蔼的人,”奇奇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
  我连想也没想到。他家里的绣花图案绣得多好啊。他给我看了自己绣的一个钱包: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这样的活儿来呢。““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奇奇科夫答道。“请问,警察局长什么样您觉得?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么博学多么聪明啊!
  我在他府上同检察长、公证处长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敬的人!““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马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对吧?”
  “在我所认识的女士中,她是最可爱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接着是公证处长、邮政局长,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品评遍了市里的官员,结论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总过田园生活吗?”
  奇奇科夫最后自己开始提问了。“平时多半是僻居穷乡,”马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如果总僻居独处蒿莱之间,您知道,那会变粗野的。”
  “的确,的确,”奇奇科夫说。“当然啦,”马尼洛夫接着说,“要是有个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说,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一起聊聊谦恭和蔼,讨论一门科学的发展,谈谈礼貌待人的事,以顿开茅塞,即所谓使心灵得到升华”他本想发挥几句,但发觉有些已经走题了,在空中便用手划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那么独居乡里会是其乐无穷的。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邻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喽。”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并且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欣赏自然景色独居乡里,偶尔读读什么书……。“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继续说:“要是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确,完全正确!”奇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否则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位圣贤说过:‘金钱可无,好友须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说,他脸上不仅是温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腻了的,就象给上流社会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而拼命多搀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与好友交游可以得到……比方说,眼前,一个偶然机会给我带来一种幸福,这幸福可以说是模范,同您攀谈,聆听雅教,享受”
  “岂敢岂敢,雅教怎能谈得上?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咳!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直言不讳: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对我来说相反,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
  如果仆人进来报告说饭菜已备好,真不知这两位朋友彼此倾吐仰慕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请赏光吧,”马尼洛夫说。“请原谅,京城上等餐馆里那些名菜佳肴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汤聊以待客,但诚挚的是心意。请赏光。”
  于是他们又为谁先进餐厅谦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奇奇科夫第一个先走进了餐厅。两个男孩子已经站在餐厅里。他们是马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而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教师站在他们旁边,见客人进来便颇有礼貌、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碗前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安排客人,仆人给两个孩子戴上餐巾。“多可爱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刚满六周岁,”马尼洛夫太太说。“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开了口。那下巴被仆人系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奇奇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希腊名字结尾本是“列斯”,不知为什么马尼洛夫把这个结尾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抬起,可是极力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师,好像想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里;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声“巴黎”,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我国城市哪个最好?”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教师又紧张起来。“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真聪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说。“真了不起”他对马尼洛夫夫妇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说。“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我应当说,这个孩子前程似锦。”
  “哎,他您还不了解!”马尼洛夫答道。“他还很有才智哩。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没有他机灵。他看到小硬壳虫什么的,马上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起来,跟在后面追上去,一定要看个仔细。我看在外交方面他将来准有出息。费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大儿子继续问道:“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嘴里嚼着面包,脑袋左右晃动着答道。这时,站在身后的仆人擦了一下公使鼻子,仆人做得恰到好处,否则一滴相当可观的多余的玉液就会掉进汤碗里去。席间谈起宁静生活的乐趣,话头不时被女主人对市里的剧院和优伶的评论所打断。宾主谈话的表情教师很留神地凝视着,一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立即咧开嘴,由衷地笑起来。他大概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想以此来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不过,有一次他的脸却变得严峻起来,他用叉子威慑地敲着桌子,眼睛瞪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此举倒也非常到位,因为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口阿尔奇德的耳朵,阿尔奇德就咧开嘴,闭起眼准备可怜见地大嚎一场,可是感到因此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恢复了嘴的原状,噙着眼泪咬起羊骨头来,弄得两腮油光锃亮。女主人不住地对奇奇科夫说:“您也不吃什么,您菜拨得太少了。”奇奇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饱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大家离开了餐桌。马尼洛夫感到非常不自在,用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这样把他送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宣布说,想同他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屈尊请到我的书房去吧,”马尼洛夫说完,就把客人领入一个不大的房间,一片灰蒙蒙的树林对房间的窗口。“这就是我的小小书房,”马尼洛夫说。“这书斋很雅致,”奇奇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说。的确房间使人不无幽雅之感:近似灰色的淡蓝色刷的墙壁;普通的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本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过字的纸摆在上边,可是最多的还是烟丝。烟丝堆得千姿百态:有用纸袋装的,有用烟盒装的,也有干脆堆在桌子上的。两个窗台上是烟斗里磕出来的一堆堆烟灰,烟灰堆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费过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主人有时是用排列烟灰堆来消愁解闷的。“请赏光坐在这把圈椅上,”马尼洛夫说。“坐在这里舒适些。”
  “请允许我坐到普通椅子上吧。”
  “请不要推辞,”马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把圈椅,我是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愿意不愿意,您得坐在这里。”
  奇奇科夫坐了下来。“允许我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奇奇科夫亲切地答道,那神态好象有些内疚似的。“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那神态也象有些惊讶似的。“习惯没有养成,我怕;据说吸烟斗有害健康。”
  “请恕我直言,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吸烟斗比嗅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我们团里当年有个中尉,是个最有教养的绅士,他嘴不离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雅的话,在各种其他地方也吸。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上帝托福,直到如今仍然那么健壮,简直健壮得无法形容。”
  奇奇科夫指出,这种事情确实会有,甚至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清楚天地间有许多事儿。“不过,请允许我先提一个请求”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特的,或者说,近似奇特的味道,说罢还不知何故回头看了看。马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后一次的农奴登记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准确的说,我记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您的农奴死的多吗?”
  “不得而知,我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叫来管家,今天他应当在这里。”
  管家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刮得精光胡子,双排扣的紧腰短外套穿在身上,看上去他的生活极为闲适,因为脸显得虚胖,细小的眼睛和黄幽幽的肤色表明他非常眷恋绒毛被褥。能一眼看出,他同所有管家的经历是一样的:主人家里略识几个字的家童,娶了太太的心腹、管仓房的丫头,随后便管起了仓房,以后就当了管家。当上管家之后,不必说了,也跟所有的管家一样有了派头:对穷一些的则敲诈勒索,同村里富一些的人攀亲结友,早上睡到八点多,等茶炊烧好了才起床喝茶。“亲爱的!上次农奴注册以后咱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打那以后,死了不少,”管家用象个盾牌似的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呵呵。“对呀,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马尼洛夫接过话茬儿说:“不错,死了不少!”说完,对着奇奇科夫他又继续说:“的确死了不少。”
  “比方说,数目具体是多少呢?”奇奇科夫问道。“对啊,数目具体是多少呢?”马尼洛夫也问了一句。“怎么说具体数目呢?
  没有人知道死了多少啊,谁也没有统计过。““对啊,言之有理,”马尼洛夫对奇奇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死了多少,却没有记载。”
  “请你去统计一下,”奇奇科夫说,“列一个详细名单来。”
  “对呀,列一个详细名单来,”马尼洛夫附和着。管家说了一声“好吧!”便走了。“您要这个名单有什么用呢?”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客人好象感到为难,他的神色马上紧张起来,甚至都涨红了脸,看来他颇有些难言之隐,而且事实上马尼洛夫也最后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件荒谬的事。“您问有什么用吗?这用途就是:我想买一些农奴”
  奇奇科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就停下了。“请问,”马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个买法,是连地一块儿买,还是只买人,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并不是想买一般的农奴,”奇奇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
  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刚刚好象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字眼儿……““我想买死农奴,不过还要作为活人登记在册的。”
  马尼洛夫听到此话烟斗惊得落地,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几分钟。刚刚两位朋友还在大谈交游之乐,现在却一动不动互相呆视着,好象古时的一幅画像挂在镜框两边。最后还是马尼洛夫弯腰拣烟斗,抬头趁机看了看客人的脸,看看他的嘴角上是否挂着取笑人的神色,他是否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样的迹象,相反,那脸上的神情倒比刚才更严肃了。马尼洛夫心想,客人精神是否偶尔失常了,于是便心惊胆战地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他一阵,但是客人的眼神是安详宁静的,眼里并没有疯人常见的那种狞恶残暴的闪光,一切都很正常,很得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应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呢,马尼洛夫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一筹莫展,只好把剩在嘴里的烟一缕缕地喷吐出来。“好吧,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法律上还被认为是活的实际上并非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更适宜的方式卖给我?“马尼洛夫异常震惊,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看,您好象感到难为情?”奇奇科夫说。“我?…不,我不是,”马尼洛夫说,“我还不能理解……
  对不起,我,当然,没有受过那么高等的教育,也就是说,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一举一动中所表现出的;我不擅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表述里……另有蕴涵……也许您这样说是为了优美词汇吧?““不,”奇奇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如此的本意,也就是说,我要的正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马尼洛夫全然不知所措了。他自己感到应该有所表示,应该提个问题,但鬼知道提什么问题呢——结果他又喷了一缕烟,这次但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好吧,要是没有障碍,那就上帝托福,着手签订契约吧,”
  奇奇科夫说。“怎么,签订买卖死农奴的契约?”
  “噢,不!”奇奇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活农奴签约,就象农奴普查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习惯于无论作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我为此在任职时屡遭打击,可是对不起:履行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事;法律——我在法律面前从无二话。”
  马尼洛夫对最后这句话感到欣慰,但仍然捉摸不透,对这宗买卖的意义,他没有说什么,又嘬得那么有力,嘬起烟斗来,以致使那烟斗吱吱地响起来,象扒松管似的。他似乎想从烟斗里嘬出应付目前这种闻所未闻的局面的主意来;但是烟斗只会吱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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