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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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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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不断演化留下的痕迹向两端扩展,一次比一次接近空幻的极限和社会行为;齐物者齐天,冥冥之中忽然发展为无法者无天,就像抽象的阴阳学说,忽然变出了针刺麻醉一样,《西游记》大闹天宫的故事在人间突现为一场对文化秩序的否定和毁灭,也就是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这个事件。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庄周之后仍有人在那里驻足看待人世。    
    “横空出世”,“欲与天公试比高”——微不足道的文化在哪里呢?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为天地母。五十二章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我不准备说,在暗淡的书房里,是不是有人真的超越了天地生灭的法则;我只说被称为“朦胧诗”又被称为“新诗潮”的类现代主义诗歌艺术,生自“文化大革命”,生自那片人造的原始混沌、空白和毁灭的光芒——他们的作品在一个时期,都不约而同地写到孩子,或用孩子的方式来表述痛苦、期待。他们所经历的天真瞬间,和人类早已远离的天真时代无意相合;这种巧缘使他们在明慧、完美难于更动的东方传统之上,轻易为它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这是一个暂短的瞬间,毁灭过去,被爆炸击毁的文化浪潮又四面涌来,这使他们成长,也使他们经历着一次毁灭;他们经过火的干渴,在刚刚得到水的时候,又面临着没顶之灾。    
    这是一个生灭相依的时刻。    
    也许还要过许多年,我们才能看到“无不为”意识和中国当代艺术的真正作为和结果。    
    1987年12月10日    
    香港


第六部分:诗·生命忘了录音

    很高兴能在今天发言。因为天气好,我可以在外边站一会儿,想我要说什么。尽管我说过很多话,但每次说之前,都有一种惶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我的。我在外边站着,晒太阳,忽然听见燕子叫,好多燕子,在空中,它们高兴叫,就叫了,从来不准备发言。    
    我想起很早的事,学说话时两岁,我听见大人在门口说话,很好听,像风吹树叶子,我也跟着说起来,随便说,我的声音也好听。    
    大人都说听不懂,我说话像鸟叫,不懂。我才知道话不能随便说。    
    有两次,我不想说话,剩下的时间又说得很多。    
    第一次是五岁,我知道我要死,我很难过,我看着晚上的墙,白白的,像死人的灰烬,他们无言地看着我,等我到墙上去。什么也不能取消这件事,我生病的时候,嘴里就有石灰的味道,时间在推我过去。    
    第二次是一九八四年,我坐在一个树桩上生病,树长长地倒着,我看它每片干了的叶子,看每一天在时光中忽暗忽亮,那么陌生,我又看到自己的十七岁,那好像是一个界限,十七岁那边有鸟的叫声。    
    十二岁,我离开城市,文化大革命,我到荒滩上去放猪,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诗了,写了一小本,是那些鸟教我写的。我在荒地上走,鸟在天边飘浮,忽然降落下来,像暴雨一样,几里之内都是它们的叫声。它们那么快乐地对你叫,使你不能不回答它们。    
    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    
    这时,我可以沿着一种秘密的语言行走,穿过季节和风,太阳大起来又远了,我在河水上写字,在河滩上写诗,我写《生命幻想曲》、《我赞美世界》,我写一只鸟在空中睡觉,一瞬间变成白云。    
    我无意地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没有目的”多么重要。    
    进城以后,我听见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我身体里白骨生长的声音,我吃惊地发现,我已经长大。作为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是我的选择,但为此,我却必须找到一个做人的标准,用一种价值感来支持我的生命。我开始读书,我读了惠特曼、毛泽东、素描基础知识、相对论,我也写诗,也读自己和朋友的诗,我变得五彩缤纷,忽然把自己献给革命,又献给爱情,最后差点献给了伟大的千年文化。    
    我陷到越来越密集、胶着的语言当中。    
    我结婚住的小巷只有八十公分宽,那么多人,那么多书中的声音,让我无法呼吸。    
    我生起病来,看见自己像一个小虫,在字里爬,我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当一个标本。    
    我什么也干不成,就坐着,看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男孩子和女孩子上学去,头发黑黑。我感到春天,大地的血升起来涌进玫瑰,我用手摸我坐着的树桩,渐渐地,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亲切而又陌生,我一直看见童年,那片白色烟雾,我好像穿过了我诞生的日子,看见开满百合花的池塘,一个花瓣漂到岸边,变成男孩开始行走、说话、写诗,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他抓住文化,想避开文化制造的死亡,却忘记了心里那片潮润的光明。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他想起他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味,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我对朋友说:诗可写可不写,我可以感到这个光,它像一只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产生了奇迹。    
    我不要把它抓住、带走,我跟随着它,或者它跟随着我,只有当我们天然合一的时候,诗才成为可能。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使鸟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    
    鸟在空中说话    
    它说:中午    
    它说:树冠的年龄    
    芳香覆盖我们全身    
    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    
    我们在风中游泳    
    寂静成型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1987年12月16日香港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发言追记    
    


第六部分:诗·生命又写了一首诗

    又写了一首诗,又感到生命活泼的状态。自己拍手,手像小姑娘一样清脆地跳舞、唱歌,像干净的木板和小水花,清清亮亮,看着那堆尘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    
    梦无日无夜地涌流,杯子碎了,又薄薄地歌唱——果仁小小地离了壳,在那么大的屋角坐着;阳光在风中一动不动。我对自己微笑着,看见自己的微笑像土岸上的大佛,每一层都无牵无碍;所有要落的叶子都会在地上,而你刚刚萌发;所有他们,和世界一起都要离去,甚至碰不到你的衣服,你的微笑刚刚萌发。    
    真的话都是实话——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儿——像海水的篮子,是要说的。    
    我走出去喂鸡,那是声势浩大的梦幻,每一只都能联成一片;生活被轻轻托起来。    
    看书,放下时,才猛地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真,无真无假,我知道我们会踩着水到很多地方去。睡着了像一片游泳池,我看着你静悄悄的场地,我的水也深蓝清净,人在下面就变成了断续的影子。    
    这样醒来,像一块很大立起来的池水,微微变幻着笑容。空气不能挡住你,什么也不在前边,下边印着小小的绿风景——树、人,乘凉时的扇子都是圆的,有细筋纹;街上没有车,就像过节刚刚游行完那样。    
    一次又一次注意到生活,凸起来变成图画;小鸡从蛋中裂出来,新鲜得像世界还没诞生。我们微笑,我们只需微笑。    
    手拍拍头,秋天凉了,圆圆的蛋也开始发光,手中了头的计策。你忙着,做知道的事,等不知道的车。我忘了的家,在一处而四面八方,哪面布都被风吹起来。那个你,黑黑的头发,还那么大,圆圆的,因为过了好多年,一个长高了一点,一个名字记得有海有鹰,发蓝,一个发淡黄,你说她送过我玻璃丝链子。    
    她们圆圆重重的真让人喜欢,你把她一下拿起来,抱回家去。    
    她喜欢过我,这些娃娃,在离梦很远的地方醒了,上岸,又在离醒很远的地方放幻灯。诗写好了真奇幻,一句句都把清楚的颜色画进光里,有时托一个小盘子。    
    你看,就是这么一个电影——    
    海篮    
    正想银饰的价钱    
    上边的珠子    
    十个六两    
    或一个一两    
    灯就亮了    
    过去的同学还那么高    
    偶然碰见      衣服    
    高一点    
    胖胖圆圆像小乌鸦    
    你说就是她喜欢我    
    坐我前边    
    比我矮    到    
    下课时她送我玻璃手绢    
    一看边上  十六个珠子    
    叉子四个    
    你实在喜欢她们    
    抱起来就睁大眼睛    
    1990年3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我不能想得太多

    一    
    我不能想得太多,一切来自冥冥还将归于冥冥。在这之中,有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我坐在长椅上,关掉世界的声音,我说这次要久一点。我握你的手,我知道这时还没有变成幽灵。    
    我是一个灵,向外看,我知道时间不多。同样美丽的花,她们不知道我。她们像天一样,除非变成人才能看见。她们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了很久,从春天看起。她们都走过去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点事情。生命是盲目的,幽灵是飘动的;而世界则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二    
    这是一个没有的事情,获得幽灵的人,也会像花一样好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是个至美的世事,他在看花时,忽然变成了花朵。    
    花谢的时候,并不伤心,生命要在死亡里休息,变得干净。这是同一件事,一朵花就是“一朵墓园”。    
    三    
    又是春天,一队队春天,她们带来节日。    
    我知道活的秘密,就笑了。我把多出的水,洒在字里,字也就开始生根开花。我好像在做一件上天的事。其实不是。天太黑了,我像灯透出光来;我安慰自己说,我是一个通达的人,你们通过我到这里来吧。    
    我们都会死的,在获得形体的一瞬,这件事就注定了。我们可以在活时,变成幽灵,继续飘荡,也可以和每片叶子一起被冰雪覆盖;这是每个幽灵都有的恐惧,他们在成为一个幽灵的时候,就有点“像人”了。幽灵本来是不害怕的。    
    四    
    他看冥冥,说:你要我吗?冥冥不回答他,冥冥从不回答“像人”的问题。    
    他看花,说:你要我吗?花也不回答,她是冥冥的女儿。    
    他看见一堆石头,就跳到中间去跳舞,他让城市生长起来,又崩溃,他让大地的脚伸到海里,让火和旗帜飘过北方。    
    一张画画成了,他被画关在外边。    
    鬼是没法死的,但在死的时候,依旧变成花。    
    五    
    人在进入沸水的时候,灵就出现了。他们上下翻滚,过了很久,才会出现一颗透明的心。这是他们无法保存的希望。    
    看见了?看见了。那就走吧。    
    花和魔鬼都是生命,都是看不见的,在人忘记了死亡和爱情的时候。    
    1992年4月    
    德国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1)

    神明留下的痕迹    
    ——从《我不能想得太多》①谈起    
    1    
    现在我们一谈论诗,大家就开始说语言、结构、这个那个的主义;如果我说那个看不到的东西,那个产生诗的东西——生命以及精神,人们就说这是个古老的思考了。    
    昨天开完会,大家有余兴就谈到了这些,到底什么是诗,到底什么产生了诗,或者说我们用什么来判断诗之为诗。    
    2    
    我现在可以扼要地说,我觉得诗就是呼吸;就是说诗有呼吸方为诗,而且诗有呼吸即为诗。没有呼吸人就是死人,有了这个呼吸,人就是活的。《圣经》上说上帝把这个呼吸放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气,人就活了,获得了生命;语言也是这样,你有一个呼吸,一个精神,你把灵感放在字里,字就活了,诗也由此获得了一个统一的生命;它不仅可以在世界上有它的生活,而且它可以不断地繁衍子孙。    
    3    
    我说的呼吸并不是一个神话。我们看不见呼吸,我们看见的是鼻子、眼睛;我们看见文字,看见韵律,看见那些词语的变幻,于是我们研究这些东西。但必须知道,这不是诗的全部,甚至不是诗的实质;实质我们看不见,但是使诗成长;实质就是呼吸。人活一口气,诗也一样。    
    4    
    诗所显示的事物,西方有个说法,说是在两行诗之间。    
    实际上一切都来自于于我们来说的“未知”,也就是于我们来说的“无”;它们到来了,成为“有”,可视可感,但是它来自“无”,它也继续显示着“无”。    
    我们说的“呼吸”、“气”,或是“冥冥”,它跟“无”是一体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但是它创造了所有可见的形式,并赋予这些形式以生命,使它们可以突发前所未有的行动。而这种令人惊讶的变幻,也正显示了推动它的那巨大“无形”的能量。    
    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神明”,也可以叫做“气”,也可以叫做“冥冥”,也可以叫它作“天”。我选择了“冥冥”②,是因为它更强调了那个“无形”对于人类来说的未知性质。    
    一个诗人要是不承认这个“无形”的话,认为诗经过研讨,就会总结出个最佳创作法,那么就差不多是将写诗视同于流水线制造了。这样“创作”出来的诗估计会很像电脑产品,或者说这个作者已经“进化”得像是机器人了。    
    5    
    有名天地始,无名天地母。这个“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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