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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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礼-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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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五七年八月。 

        奇热的天气。P城气象台预报说,这一天的最高气温是摄氏三十九度。这是一个发烧、看急诊的温度,一个头疼、头晕、嘴唇干裂、食欲减退、舌苔变黄而又畏寒发抖、颜面青白、嘴唇褐紫、捂上双层棉被也暖和不过来的温度。你摸一摸桌子、墙壁、床栏杆,温吞吞的。你摸一摸石头和铁器,烫手。你摸一摸自己的身体,冰凉。钟亦成的心,更冷。 

        这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子就冻结了。花草、天空、空气、报纸、笑声和每一个人的脸孔,突然一下子都硬了起来。世界一下子降到了太空温度——绝对零度了吗?天空像青色的铁板,花草像杂乱的石头,空气液化以后结成了坚硬的冰块,报纸杀气腾腾,笑声陡地消失,脸孔上全是冷气。心,失去血色,硬邦邦的了。 

        事情是从七月一日开始的。七月一日,多么美好,多么庄严,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日子!在这一天以前,中共P城市中心城区委员会的青年干部、办公室调查研究组的组长钟亦成,正像在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一样,积极热情,慷慨激昂,毫无保留地参加着反右派斗争,他还是办公室领导运动的三人小组的成员呢。然而,七月一日,首都出版的一家报纸上,刊登了一位文艺评论界的新星写的批判文章,这篇文章批判了钟亦成发表在一个小小的儿童画报上的一首小诗。小诗的题目是《冬小麦自述》,拢共不过四句: 

         
        野菊花谢了, 
        我们生长起来; 
        冰雪覆盖着大地, 
        我们孕育着丰收。 

        可怜的钟亦成,他爱上了诗(有人说,写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论拜伦还是雪莱,普希金还是马雅可夫斯基,不是决斗中被杀就是自杀,要不也得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坐牢)。他读了,背诵了那么多诗,他流着泪,熬着夜,哭着、笑着、叨念着、喊叫着、低语着写了那么多,那么多诗,就是这首《冬小麦自述》也写了那么多、那么多行,最后被不知是哪一位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近视度数很深的编辑全给砍掉了。截至这时为止,钟亦成发表出来的诗只有这四句,而且是配在一幅乡村风景画的右下角。然而这也光荣,这也幸福,这是大地的一幅生生不已的画面,抖颤的小黄菊花,漫天遍地的白雪,翠绿如毡的麦苗和沉甸甸的麦穗……这四句也蓄积着他的许多爱,许多遐想。他在对千千万万的儿童说话。读了他的诗,一个穿着小海军服的胖小子问他的妈妈:“什么叫小麦?小麦比大麦小多少?”“我的孩子,小的不见得比大的小啊,你明白吗?”烫头发的、含笑的妈妈说,她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词句。还有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姑娘,读了他的四句诗,她就想到农村去,想看一看田野、庄稼、农民、代谢迭替着的作物,还有磨坊,小麦在那里变成了雪白的面粉……多么幸福,多么光荣! 

        然而它受到了评论新星的批评。那是一颗新星,正在红得透紫。评论文章的题目是:《他在自述些什么》。新星说,这首诗发表在五七年五月,正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时刻,他们叫嚣要共产党“下台”,“让位”,“杀共产党”,他们用各种形式,包括写诗的形式发泄他们对党和人民的刻骨仇恨,变天的梦想,反攻倒算的渴望。因此,对于《冬小麦自述》这首诗,必须从政治斗争的全局加以分析,切不可掉以轻心,被披着羊皮的豺狼、化装成美女的毒蛇所蒙骗。“野菊花谢了”,这就是说要共产党下台,称共产党为“野”,实质上与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奥斯汀污蔑我们党毁灭文化遥相呼应。“我们生长起来”,则是说资产阶级顽固派即右派要上台,“我们”就是章罗联盟,就是黄世仁和穆仁智,蒋介石和宋美龄,“冰雪覆盖着大地”,表达了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极端阴暗、极端仇视、极端恐惧的即将灭亡的反动阶级的心理,切齿之声,清晰可闻,而且作者的影射还不限于此,“我们孕育着丰收”,其实是号召公开举行反革命叛乱。 

        载着这篇文章的报纸下午才运到P城,临下班以前来到了中心城区委员会。文章像炸弹一样地爆炸了,有的人惊奇,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发愁,有的人兴奋。钟亦成只看了几句,轰地一声,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脸儿烫烫地发起烧来了,评论新星扭住了他的胳臂,正在叭、叭、叭、叭左右开弓地扇他的嘴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人呢?怎么不了解了解我的政治历史和现实表现,就把我说成了这个样子呢?钟亦成想抗议,但是他发不出声音,新星已经扼住他的脖子。新星的原则性是那么强,提问题提得那么尖锐、大胆、高超,立论是那么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指责是那样严重,那样骇人听闻,具有一种摧毁一切防线的强大人力,具有一种不容讨论的性质。文艺批评是可以提出异议的,政治判决,而且是军事法庭似的从政治上处以死刑的判决,却只能立即执行,就地正法。 

        然而他不能接受,他非抗议不可。一辆汽车横冲直撞,开上了人行道,开进了百货商场;一个强盗大白天执斧行凶,强奸幼女;挖一个三十米深的大坑,把一座大楼推倒在坑里;抱起一挺重机枪,到小学课室里扫射,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见得比这篇批判文章更令钟亦成吃惊。白纸黑字,红口白牙,我们自己的报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弥天大谎?所有的那些吓死人的分析,分析的是他和他的小小的诗篇吗?他听见了自己的骨渣声,那位评论新星正把他卷巴卷巴放到嘴里,正在用门齿、犬齿和臼齿把他嚼得咯吱咯吱作响。 

        他去找区委书记者魏,老魏的家就在区委会的后院,老魏的妻子就在这个区工作,但是老魏多数情况下仍然住在办公室。灯光下,老魏拿过了那张报纸,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没有听完钟亦成的激动的申辩,他说:“你这个同志呀,不要紧张嘛,要沉得住气嘛,要经得起考验嘛。好好工作!有什么想法,可以谈嘛。” 

        区委书记的话,主要是区委书记的态度,使他安心多了。但当他从走廊走过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办公室主任、三人小组组长宋明正在认真阅读评论新星的文章,手捏着红铅笔,圈圈点点。宋明同志,不知为什么一想起他来就有点发怵。宋明长着一副小小的却是老人一样的多纹络的面孔,戴着一副小小的、儿童用品一样的眼镜,最近刚与老婆离了婚,从早到晚板着面孔,除去报刊和文件上的名词他似乎不会别的语言。给钟亦成印象最深的是一年以前,钟亦成曾经发现,在宋明的工作台历上,和密密麻麻的“催××简报”、“报××数字”、“答复××询问事项”、“提××名单”等事项并列的还有“与淑琴共看电影并谈话”(淑琴是他妻子的名字,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婚)以及“找阿熊谈说谎事”(阿熊是他的儿子的名字,现年六岁)。现在,评论新星的文章引起了宋明的注意,肯定,他的工作台历上将要出现新的项目,如“考虑钟亦成《自述》一诗”之类,这令人未免发毛。 

        钟亦成找了自己的恋人凌雪。凌雪说:“这简直是胡扣帽子!是赤裸裸的陷害和诽谤,是胡说八道!”又说:“也不能他说什么就算什么啊,不用理他!别发愁,劳驾,走,咱们上街喝一杯冷牛奶!” 

        凌雪的话使钟亦成的心活动了些,抬起头,天没有塌下来,跺跺脚,地没有陷下去。钟亦成还是钟亦成,爱情还是爱情,区委会还是区委会。但他觉得凌雪把问题看得简单了,她怎么体会不到,“新星”的咄咄逼人的架式和语言后面,隐藏着多么巨大的危险! 

        什么危险?他不敢想。他可以想象自己生命的终止,可以想象太阳系的衰老和消亡,却不能想象这危险。但他从七月一日这一天产生了一种如此令人懊恼又令人羞辱的心理:他非常注意旁人对他的态度,注意别人的眼和脸。可能是他神经过敏,也可能确是事实,他觉得绝大多数人在这一天以后程度不同地对他改变了态度——他知道,这是“新星”的文章的效应。有人见了他习惯地一笑,但笑容还未完全显露出来就被撤销了,脸部肌肉的这种古怪的运动可真叫人难受!有人见了他照例伸出了手,匆匆地一握——眼睛却看着别处。有些特别熟悉的同志,见了他不好不说几句话,但说的话颠三倒四,显然是心不在焉。只有宋明,见了他以后态度似乎比往日更好一些,宋明的彬彬有礼和从容不迫后面包含着一种自负,一种满足,却绝没有虚伪。 

        八月,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上级批评了这个区的反右运动,说是这里的运动有三多三少:声讨社会上的右派多,揪出本单位的右派少;揪出来的人当中留用人员多,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特别是党内的少;基层里揪出来的多,区委领导机关里揪出来的少。接着宋明在各种会议上发动了攻势,并贴出了大字报,指出这里的运动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是由于老魏手软,温情,领导人本身就右倾,还能搞好反右派斗争吗?例如,首都某报纸已经对钟亦成的反党诗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区委这里却按兵不动,甚至还让钟亦成继续混在办公室的三人小组之中,这难道不能说明老魏在政治上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了吗?果然,在上级和宋明的夹攻之中,老魏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检讨,钟亦成也被“调”出了“三人小组”。紧跟着,各部门的运动进入了新阶段,呼啦呼啦地揪出了许多人。揭发钟亦成的大字报一张又一张地出现了。真奇怪,一个好好的人只要一揭就会浑身都是疮疤。钟亦成曾经嘲笑过某个领导同志讲话啰嗦,钟亦成曾经说过许多文件、简报、材料无用,钟亦成曾经说过我们的党群关系有问题……越揭越多,使钟亦成自己也完全懵了。终于,在奇热的这一天,他被叫去谈话,和他谈话的主要领导人是宋明,老魏也在场。 

        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新阶段,而一切的连续性,中断了。 
         
        一九六六年六月。 

        红袖章的火焰燃烧着炽热的年轻的心。响彻云霄的语录歌声激励着孩子们去战斗。冲呀冲,打呀打,砸烂呀砸烂,红了眼睛去建立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却还不知道对手是谁。 

        但是有标签。根据标签,钟亦成被审问道: 
        “说,你是怎么仇恨共产党的?你是怎样梦想夺去你失去的天堂的?” 
        “说,你过去干过哪些反革命勾当,今后准备怎样推翻共产党?” 
        “说,你保留着哪些变天账,你是不是希望蒋介石打回来,你好报仇雪恨,杀共产党?” 
        集体念语录: 
        “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飕,一皮带,嗡,一链条,喔噢,一声惨叫。 
        “说,说,说!” 
        “我热爱党!” 
        “放屁!你怎么会热爱党?你怎么可能热爱党?你怎么敢说你热爱党?你怎么配说你热爱党?你这是顽固到底!你这是花岗岩脑袋!你这是向党挑战!你这是不肯认输,不肯服罪!你这是猖狂反扑!我们就是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 

        飕和嗡,皮带和链条,火和冰,血和盐。钟亦成失去了知觉,在快要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那永远新鲜、永远生动、永远神圣而且并不遥远的一切。 
          








      二



         
        一九四九年一月。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一日,人民解放军向P城发动了总攻击。两天之后,P城党的地下市委通知各秘密支部: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了防止国民党军灭亡前的疯狂破坏,防止地痞流氓、社会渣滓利用新旧历史篇章迭替中可能出现的空白页进行抢劫和其他犯罪活动,各支部要按照近两个月来反复研究和制定了的迎接解放的部署,立即付诸行动。 

        P城省立第一高中的学生、三个平行支部之一的支部书记、入党已经两年半的十六岁的候补党员钟亦成,在接到上级联系人的通知以后,打破秘密工作的常规,连夜把他所联系的四名党员(其中有一名是年逾五十的数学教师)、十三名盟员召集到一问早已弃置不用的锅炉房地下室里,在闪烁着微弱的光焰的蜡烛照明之下(发电厂早就不发电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然后用短促有力的话语为这十七个人分配了任务。十七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为党员和盟员队伍的壮大兴旺而欢欣鼓舞,为有钟亦成这样干练、这样聪明、这样富有忘我精神的指挥员而感到放心和自豪。回到宿舍,正是午夜沉沉的时刻,他们叫醒了北斋所有的住校生,钟亦成说道: 

        “同学们,现在,解放大军已经攻进了城,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统治就要结束了!中国的几千年的人吃人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天亮了!繁荣、富强、自由、平等、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了!根据华北学联的要求,我们要组织护校、护城、防止破坏,保护国家名胜古迹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凡愿意参加的,到这边来领袖标……” 

        钟亦成亮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学联的旗帜和袖标,同学们各自的脸上分别呈现出了惊喜、诧异、迷惘、恐惧的表情。学生当中本来还有少数的特务分子和从解放区逃出来的反动地富的子弟,他们已在前不久被“剿总”招到“自救先锋队”里,准备和共产党决一死战去了。这样,学生宿舍里剩下的大多还是比较正派的学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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