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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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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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然就上后楼,那儿还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这还用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总得到晚上。”电话里传来有人在问他什么。“我尽量早回来。” 
  绛初不等他说完,先挂了电话。 
  又是接连的沉重的炮声,催着绛初立刻往后院走。刘妈问是不是先吃饭,绛初说让黄秘书和孩子们先吃。三个孩子要跟着她上后院。炫子关紧了房门。好在黄秘书不是客人,见帮不上忙,自去了。绛初等人走过夹道到正院,又穿过上房东头平常总关着门的小夹道。现在门开着,刘凤才带人刚收拾过了,还没有来得及换那坏了的电灯泡,夹道里很黑,小娃紧紧抓住嵋的手,玮玮拉着她另一只手臂。 
  一出夹道小门,虽然是红日高照,却有一种阴冷气象,蒿草和玮玮差不多高,几棵柳树歪歪斜斜,两棵槐树上吊着绿莹莹一弯一曲的槐树虫,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中间耸立着一座三开间小楼。楼下是一个高台,为砖石建筑,高台上建起小楼,颇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剥落,却还可看出飞檐雕甍(蒙)的模样。一个槐树虫在绛初面前悬着,玮玮立刻勇敢地向前开路。“妈妈,慢点走。”他不时叮嘱,似乎碎石小径上有什么惊险障碍。他们弯过几块乱放的大石,到得楼前,见楼门大开,刘凤才和另一个听差,还有两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门窗和桌椅。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往楼上跑。绛初忙喝住。刘凤才过来问:“太太下地窨子看看?那儿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说着上前带路。地窨子入口在楼后廊子上,入口处木板已经打开,里面刚刚清扫过。这是冬天为赏雪取暖烧地炕的地方。整个宅院只有这座小楼有此设备,赏雪要是觉得冷,就太煞风景了。绛初往下走了几步,见这小块地方勉强可以放两张床,就吩咐把老太爷帐褥安放在这里,让玮玮和小娃陪着,女眷们在楼下。玮玮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丛中,那里有一条小渠,原是从什刹海引来活水,现在早已干涸,只有白闪闪的碎石头在沟底。小娃跑去抓了一把,“好烫!”他叫着把石头扔了。玮玮和嵋高兴地拍手。绛初又喝道:“这么大太阳,晒着怕不中暑,快上廊子来。”嵋忙牵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玮玮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看有蛇,别乱钻!”绛初着急地说,刘妈忙拿起一根竹竿,跟着钻进草丛。 
  “街坊们来躲两天的事,太太看着怎样?”刘凤才提醒道。 
  绛初看着这房间很象石洞,前后有几扇窗已经脱榫。心里盘算着在房当中放两架屏风,可以隔出内外,她知道邻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可心里总不情愿。“已经够乱了,还添乱!”她想着,一面吩咐,“把这儿隔开,两个门出入,让他们从后门进来。” 
  这时孩子们高兴地叫起来,“公公,公公来了!”果见吕老人拄着拐杖,莲秀在旁边搀扶,在烈日下走过来。 
  “爹怎么来了?还没有收拾好呢。”绛初忙迎下来。“早点过来也好。” 
  老人慢慢上了台阶,坐在室中,莲秀提着一个平底浅边竹篮,从里面拿出湿手巾递过去,老人没有接,眼光环视周围。“有两年没有来这里了。——这里住上十来个人没问题。”绛初此时还没有吃午饭,有些烦躁,心想老人只知关心别人,也不问自己家里人,便不搭话。刘凤才赔笑说:“太太已经吩咐,这就抬屏风去。开后门很方便。”老人往后墙看去,那后门是钉死了的,门外就是什刹海了。心知不让走正门穿过几层院子是绛初的主意,轻轻叹道:“邻居们怎么方便怎么走吧。谁知道能走几天!”他起身走到楼梯口,想上楼看看,绛初拦道:“刚刚玮玮他们要上我就没让上,这楼梯年久失修,爹走更不方便了。”老人温和地看着她说:“你也够累了。我到这里,就是安全地带了。”又对围在身边的孩子说:“赵婆婆说你们都没吃饭,随大人吃饭去吧。”绛初又前后察看了一番,领着孩子们去了。 
  老人让莲秀扶着,缓步登楼,刘凤才要先上去扫,他也不听。刘凤才也跟着上来。开窗户,擦椅子。窗子一开,一阵风过,确比下面凉快。老人凭窗而立,见什刹海如在院中,半湖荷花开得正盛。笑对莲秀说:“想不到咱们让大炮撵着来赏荷花了。”莲秀说:“这里风大,站一会儿还是下去罢。” 
  湖上没有一点风,荷花荷叶纹丝不动。左边一带长堤,搭着凉棚,棚下原有各种吃食玩物摊子,今天可稀稀落落。右边湖外房屋栉比,还有耸立在蓝天下的鼓楼。虽然炮声隆隆,这里还是很安静。对一个城市来说,是太安静了。老人轻敲窗台,自语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莲秀不敢接话。老人转脸对她说:“这时候,人人都该效命沙场。而老朽无用——你我登临于此,不知还有几回!”莲秀赔笑道:“什么时候想上来,不就上来了。眼下楼上不安全,还是下楼为好。”老人不答,反坐在一张旧椅上,望着半湖荷花出神。 
  荷花在骄阳下有些发蔫,但那颜色对一双昏花老眼已足够鲜艳了,渐渐地,鼓楼后面的钟楼也浮出了轮廓。两楼参照,线条十分和谐。“要是这些建筑一旦毁于兵火,何以对祖先!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人想着,脑海中出现了划北平为文化城的建议。那意思就是说,强盗来抢劫时,主人说,不要抢了,这东西你也不要,我也不要,算是共同所有,还不行么?难道强盗会满足于此?这是天真,还是愚蠢,还是怯懦?我吕清非生于大地之间,国难临头竟没有一点用处! 
  “怎么!上楼了!应该下地窨子呀!”楼下传来绛初的声音,声音很大。刘凤才又格登登上楼来,赔笑说:“太太请老太爷下去呢。”象是证明下去的必要,接连几声重炮震得窗格子嘎嘎响。老人起身下楼,绛初迎着,神色很不高兴,那潜台词是,我够烦够乱了,还添乱!她板着脸说:“庄太太打电话来,说他们在东交民巷一位外国朋友家,问三妹她们在哪儿,说让嵋和小娃去住几天,爹说怎么样?”“我看弗之未必愿意,庄家虽是通家之好,可连庄家也是住在别人家呢。”绛初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看看局势再说。”这时楼下已用屏风隔开,屏风那边,不少人轻轻走动说话,是邻居们往这里来了,他们生怕打扰了主人。 
  “预备点茶水点心什么的。哪能全都随身带来。”老人说。“爹下地窨子躺一会儿吧?别操心了。中午还没休息,看累着。”绛初说。老人点点头说;“按说跑反我也算是有经验了。”遂下到地窨子,躺下休息。莲秀把纱帐放好,退了出去。 
  地窨子里很阴凉。四壁砖墙,涂抹着些许青苔,老人觉得这地方有些象监狱。“三女在学校里不知怎样?我至少不要再给二女添麻烦。”老人想。渐渐有些睡意,迷糊中仿佛在少年时躲土匪。那时土匪在河南安徽交界处称为杆子。百姓因为没有生活出路,拉杆的数百年就没有断过。吕老人在他家这一房是独子,每有匪来,父母都先把他藏在一个偏院的夹壁中。有几次因为土匪人多,家中主要人物都转移到寨外小山上,只留下护院家丁。有一次他们又来到山上,山中林木清幽,象个好玩的去处。清非觉得有趣,乘家里人忙着收抬坐卧处,跳上一块大石往山下望。忽见浓烟滚滚,不少人喊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尚书府起火了!”因吕家在嘉庆到同治年间出了四位尚书,后来虽家道不甚兴旺,当地百姓仍称为尚书府。当时四周人有跑的有喊的。十分慌乱。远处浓烟中窜出白中泛红的火苗,一窜丈把高,看得很清楚。清非愣在那里,吕家人早在一迭连声找他,有人抱他下来,送到母亲身边。不多时有护院家丁来报,说土匪攻进寨墙。把吕氏祠堂烧了。 
  祠堂对一个人实在可有可无。和清非更有切身关系的,是在这次骚扰中,土匪抢去十几个地主家的人作人质,其中有他新近下了红定的未婚妻,邻县的一位抚台孙小姐沈梦佳。沈家立即托人联系,两天后便赎还。可在吕家这边已有物议。只因沈家也是大族,当时在政治、经济方面情况都超过吕家,无人敢提出退婚,说闲话的不少。少年清非却觉得对方更增加了神秘色彩,有时简直把她想象为一位侠女。他没有想到过在他推翻满清政府数十年的革命道路上,梦佳可以算得是启蒙者。 
  梦佳当时多么年轻!“一袭轻纱惊窈窕,翠鬟香冷花枝绕”。这是新婚后清非赠她的词句。她简直轻得象个肥皂泡,透明的。彩色缤纷的,又总不是实在的。那时候肥皂还是少见的东西。她的声音也很轻,象是从远处飘来的。 
  “土匪里也有好人,礼数周全得很。”梦佳轻轻在枕边说起那次经历。“也是不得已,人若有出路,谁愿意铤而走险啊!” 
  那是清非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问题。清非在光绪年间中了举,若照当时人生的公式,以后该考进士,做大官,为清朝效命,但在当时进步思想影响下,不少人都已看清政府腐败,民不聊生,要寻找国家民族的出路。 
  “老太爷睡醒了?”是莲秀平板的声音。紧接着是绛初加重语气的声音:“缪七爷差人送来一封信。写着亲启。” 
  吕老人从历史中醒过来,意识到中华民族现在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抗战救亡,就是中华民族的出路!人老了,真奇怪,总是往几十年前退回去。他接过信和莲秀递过来的放大镜,认真地读。看着看着,忽然坐直了身子,嗤嗤几下把信撕作几片,用力摔在地下。 
  “爹这是何必!”绛初说。“究竟什么事,也得有个对策。”莲秀捡起纸片,拚着给绛初看。信的大意是说,若北平成为战场,稀世文物毁于一旦,则吾人纵有数千身命也难抵偿!不见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么!他建议立即劝说停火,请老人签名。 
  “炮声震耳,忧心如焚,凡所陈闻,皆思有以上报祖宗,下安后代,区区此衷,诸希垂察。”绛初看到最后几句,心里有些糊涂,只说:“缪家听差的还等着呢。” 
  “用蓝笺回。”老人平板地说。蓝笺是老人不回信的通知,纸上有淡蓝色花纹,只印“吕清非拜”四字,接到的人便知不愿联系。老人六十多岁退出政治舞台,用这蓝笺打发过多少麻烦。 
  “只用蓝笺,不合适。”绛初总想周全些。“附几句话吧?” 
  “我是要写几句,写给看得懂的人看!”老人笑笑说。莲秀这时已在一个小几上摆满老太爷经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那一部心经,一部郭象注《庄子》。蓝笺在一个小提匣里。绛初拿了一张退出,想着自己还得有个附笔解释一下,心里默默措词。到前边写了几句客气话,打发缪家听差去了。 
  这时炫子开门出来要吃饭,后面跟着玮玮等三人。“娘吃过没有?”炫子问,笑盈盈地,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饿了。”说着去翻起居室的吃食柜子。刘妈笑说:“刚刚问大小姐,说是不想吃东西,才收了饭桌。” 
  “下碗面吧?好不好?”绛初对炫子用商量的口气,向刘妈一点头,就变成命令。“快着点儿!让他们吃完就上后楼去。” 
  一会儿刘妈端了一碗虾仁面来,面上摆着粉红的虾仁和鲜嫩的绿菜。炫子说好吃,玮玮等原没有好好吃饭,也要吃,于是又要了一碗。三个人分,都觉得格外有味。 
  他们还以为战争就是这样热闹好玩,象吃虾仁面一样轻轻易易。 
    


  城门几天来都是关的时间长,开的时间短,也无定时。就象战事忽然激烈,忽然平静。报上有充满爱国热情的社论和学生请缨的志愿书,也不断出现和谈的消息。弗之要碧初带峨进城,碧初想送峨去,自己还回来陪弗之。本来学校每天有校车进城,但这些天都不开。一天碧初携峨坐老宋的车进城,车到西直门外,城门关着,等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开。碧初第一次觉得北平的城墙这样有用。“也能挡住敌人就好。”她想。下了车仰望巍峨的城楼,上面的茅草刺向天空。峨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老宋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小跑着回来,说这儿不能多留,还是快回去,只好又回学校。好在电话除十三日那天不通,后来每天总有几小时可以通话,可和绛初联系。只是嵋和小娃从未离过自己身边,好几天不见,又在战时,真是牵挂。 
  这一天,卫葑到方壶来,说仗打得好,士气很高。几个大学要联合劳军。他自结婚次日回学校后一直没有进城。岳蘅芬多次打电话给碧初抱怨,责怪卫葑,还带上庄先生。可卫葑实在是忙。一面忙着和庄先生做实验,他们很怕实验半途而废,希望快些做出来。一面还忙着各种活动,他的活动也实在是多。现在要组织劳军,只是其中一项。 
  “前几天音乐会上,柳夫人还募捐劳军来着。”峨说。 
  “那次是去了。没有办好通行证,到军队驻地没让进,只是交了慰问信和慰问品。”卫葑说,“这次先联系好了。明天就去。” 
  “我也去!”峨忽然说。弗之夫妇一愣,互相望了一眼,因为峨素来不喜热闹,不喜活动,所以诧异。峨并不注意父母的神色,只询问地望着卫葑:“不添麻烦吧?”卫葑不好回答,也询问地看弗之和碧初。 
  “当然可以。”弗之说,“峨是代表,代表我们全家。” 
  “应该去的。”碧初也说,“只是一切要听葑哥的话。” 
  “跟着大家走就是。要唱几个歌,你反正会的。”卫葑笑笑说。 
  “看你很累的样子。”碧初对卫葑说,“能进城时,还得抽空看看雪妍。” 
  “事情还是好办的。不当亡国奴是人同此心,要不当亡国奴就得把敌人打出去,这是心同此理。”卫葑说,“雪妍要到学校来和我在一起,岳母不让。”他在结婚前就称岳蘅芬为岳母,在他有些调侃意味,因为他心里想的是姓氏而不是称谓。“那间新房五婶娘布置得这么好,怪我们无福。”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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