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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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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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也不是男孩,没什么可计较的。 
  碧初插好香,先跪拜了,峨等依次行礼。嵋跪下去,看着明亮跳跃的烛光,觉得祖宗很亲切。 
  往日年夜饭都是各宅自用。吕老人这晚从不到女儿家。今年因碧初在,又只剩妇孺之辈,晚饭便开在正院上房。四人在牌位桌前站了一会,一同往正院去。 
  上房大厅中一盏暗黄的灯,好象随时要灭。大炉于今冬第一次烧,红彤彤的,倒是很旺。碧初四人到时,绛初三人刚进屋里。炫子才从六国饭店跳舞回来,穿着豆青色薄呢衣裙,随手披了一件白色开司米小披肩,眩人眼目。她的道理是不跳舞也打不走日本人。只是到处遇见日本人,玩得窝心。女孩子们的鲜艳衣服增添了明亮,有些过年气氛。大家为让老人听见,都高声说话,显得颇热闹。 
  屋中茶桌条几上都摆了零食点心,最主要的是过年用的杂拌儿,平常有金糕条、糖粘花生、蜜饯等十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今年样数少多了。莲秀换上一件酱紫色棉袍,张罗着给孩子们抓吃食。 
  一时入座。吕老人在圆桌正上首,一边是绛初,一边是莲秀。莲秀肩下是碧初,依次下来。席上所用器皿还是旧物,一套乳白色定窑瓷器,酒杯如纸般薄,好象要融化。内容却是拼凑,四个镂空边半高脚碟装着木耳炒白菜,糖醋白菜,北平人冬天常吃的用白菜头做的芥末墩,用白菜帮子做的辣白菜。吕老太爷看不清楚,挨个儿问都是什么菜。听到这四样时,老人一笑说:“有一鸡三味,这一菜四吃也不错啊,倒要都尝尝。”莲秀忙挟菜。绛初说:“爹不见得咬得动。”老人说:“咬不动也尝尝。” 
  吕贵堂坐在玮玮肩下,低声说:“这两天街上很紧,听说有人炸了日本领事馆,伤了不少日本要人和汉奸。”“吕贵堂,你大声说!”炫子自己的声音就够大的。吕贵堂又说一遍。老太爷注意听完,说:“再说一遍!大声大声!”贵堂回头看看房门,又大声说了。大家都喜上眉梢,昏暗的灯光也觉亮了许多。 
  “这才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老太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莲秀担心地望着他。“可惜我老朽了。”他把酒杯重重一放。随着是重重的叹息。众人都不说话。 
  刘凤才提了食盒来上菜,端出一盘锅蹋豆腐,一盘清蒸鱼来,摆好了,退在绛初身后低声说:“巡警郑爷说了,今儿个晚上要查户口。有日本人参加。他早些儿上咱们这儿来,免得惊动安歇。”这样一说,刚显活泼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只有老太爷未听清,问你们嘁喳什么。绛初说了。老太爷默然半晌,发命令说:“孩子们都躲到小祠堂去!”“您呢?”“我就坐在这儿!”碧初听说忙走上来说:“爹也往里躺躺才好,谁知道来的日本兵通不通人性!爹躺着,不用搭理他们。”说着和莲秀连劝带架把老太爷送往里屋。炫子等连香阁都赶紧转到后房,进到祠堂里。绛初命刘凤才往前边照看,吕贵堂在这里支应。吩咐刚完,柴师傅跑进来,低声说“来了,来了”,刘凤才忙迎出去。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越来越近。脚步声中响起老郑的声音:“刘爷,大年三十的,您瞧!”话音刚落,进来十来个人,有日本兵,伪军,巡警和保长。老郑对付着说这一家情况,那三个日本兵并不认真听,只打量着房子,看见桌上的鱼,忽然坐下吃起来,吃得非常之快,鱼刺自动从两边嘴角退出,好象机器推着。别人都站着发任,保长倒了三杯酒,给他们喝。 
  吃喝完了,他们看看户口册子,问吕贵堂是什么人,老郑说是主人吕清非的本家,又说是族人,都不懂,只好说是侄子,才点点头,懂了。他们没有问吕贵堂本人的职业,也没有问户口本上的学生们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似乎心中有数。一个领头的日本小官颇为文雅地用手帕拭嘴,一面掀开里屋棉帘,见老太爷躺着,转身招呼部下离开。重重的脚步声向屋外涌去,刘凤才点头哈腰地跟在这小股喧闹后边。 
  “也不怕酒菜里有毒药!”吕贵堂小声说。 
  院子里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好大的房子!”很显然,如果他们要,房子就是他们的。——他们可绝没有这样说。 
  照习惯,正月初二女儿回娘家拜年。多年来,澹台家和吕老人近在咫尺,从不在初一这天到正院。今年不同了。因惦记老太爷,碧初约了绛初把初二的礼仪提前。 
  戊寅年正月初一,孟家人起身后,向祖宗牌位行礼。然后柴师傅和赵妈依次上前,照惯例向碧初拜年。他们向供桌跪拜,嘴里说:“给老爷太太磕头。”赵妈还添些吉利话,今年的主题是平安;“平平安安,一年到头。没灾没病,太太平平,喜喜兴兴!”碧初欠身表示还礼。然后给赏钱。今年他们两人的活都添了,赏钱添得不多,可都很高兴。 
  早饭后,绛、碧二人带领孩子们到上房。每年都由吕老太爷率领在小祠堂里拜吕氏祖先。因吕家无子,老人特别注重拜祖先的形式;他总是摸着小娃头,拉着玮玮手,默默祝愿他们长成国家栋梁。 
  上房静悄悄,炉旁残烬冷灰,尚未收拾。八九个人蹑着手脚进到里屋,见老人歪在床上,莲秀用热手巾给他擦脸,魏妈在收拾屋子。老人望着壁上的一把垂着大红丝穗子的宝剑出神。 
  “爹醒了。”绛初先温和地说。 
  老人吃力地转脸看着两个女儿,眼光是淡漠的,似乎在斟酌什么,半天不说话。碧初说:“爹累了,能起来不?不要勉强。”商量地看着绛初。绛初说:“就是呢。要不爹别起来了。外面屋里很冷。” 
  “你们去拜祠堂吧,我告假了。”老人转身向里朝墙说。屋里静如幽谷,孩子们大气不敢出。绛、碧二人交换了一下眼光,绛初说:“那就是了,先给爹磕头。”说着,众人都跪下。莲秀忙向旁边站了。 
  “你们都给我起来!”老太爷忽然坐直了身子,“我不配受你们的头!我对国家,什么也没有做成啊,到老来眼见倭寇登堂入室,有何面目见祖先?有何面目对儿孙啊!”老人的语音很不清楚,听去叽里咕噜一片。绛初不理这些,只管依礼叩头,碧初心里难受,轻轻喊了一声“爹”,叩下头去。 
  行过礼,老人仍不转身面对众人。绛初便领大家往祠堂来。没有人问莲秀是否来,反正她是永远跟着老太爷的。祠堂里不设神主牌位,四面古铜色帷幕,挂着吕老人的祖父母、父母的画像。老人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一任京官,画像穿着补服。侧面挂着张夫人像。那是放大的相片。可以看出,绎、碧二人都很象母亲。 
  往年到祠堂行礼,都在热闹繁华中。祠堂的肃穆正好调剂一下。今年的肃穆压在每个人早已沉重的心上,就变成阴森了。北面纸窗已破,北风吹起帷幕,屋里冷如冰窖。碧初忙揽着小娃,嵋也往母亲身边靠。她有些不安,甚至觉得外祖母的相片很可怕,因为那么大,那么象活人。 
  从祠堂出来,孩子们没有象往年那样到炫子和玮玮房里玩一阵,再在前院午餐。玮玮拉拉嵋的袖子,两人互望一眼,不约一而同摇摇头,大家默然各自回房。西小院里,嵋要听无线电里连阔如说评书《东汉演义》。那几天正说到贾复盘肠大战,刚打开无线电,小娃连说害怕,让快关。只得各自看书。还好峨只是沉着脸,没有对谁发脾气。 
  都以为不会有人来拜年。下午澹台与孟家都还是有公司和学校的熟人来交换消息。令人安慰的是,并无与伪政权有关的人来,缪东惠也没有来。 
  正月初五过去了。三号宅院内一切平安。绛、碧两人以为,新权贵们确实想不起老太爷了。老人在这深院之中,也许能平安隐居下去。 


第五章





  春天在满天风沙中来到了。什刹海冰面逐渐变薄,终于变成一湖春水。沿堤柳树在风声中醒来,透出朦胧的嫩黄。北平人给春天刮起漫天灰沙的大风起了个诗意的名字——醒树风。不过它不以醒树为满足,树醒了,还要继续刮。刮得行人睁不开眼,刮得景山顶上灰蒙蒙的,满城象同时在生千百个火炉,浓烟滚滚。待得忽然风止树定,便早已万紫千红开过,春去夏来了。 
  1938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没有象往年给人们欣喜。人们注意的不只是窗外呼啸的自然的风,还有门窗关不住的各式消息。自那次查户口后,听南边广播的人谨慎多了,但是人们还是知道张自忠、庞炳勋部在山东与日军激战,知道中国政府坚持抗战的决心;也不时传出新四军北上抗日,八路军开展平原游击战的消息。都给人们极大鼓舞。四月上旬,是观赏玉兰的日子,传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人们的心从冬天的冰洞里,向上升起,温暖了一阵。 
  吕老人从旧历年后,身体好些,每天可以起来走动。那淡漠的眼神还是让人看了难过。玮和嵋,同时重感冒。嵋很快好了。玮稍好时又着凉,转成支气管肺炎。全家提心吊胆,小心调养了十多天,逐渐恢复。 
  这天绛初在玮玮房里,给他剥橘子,每一瓣都举起照看,怕有核卡着;一面听玮玮念英文。《鲁滨孙飘流记》已读完,现在念的是《格列佛游记》。刘凤才来禀报说黄秘书来了。黄秘书职位低,薪水少,没有补贴旅费,又是一家老小,无法挪动,派做了公司留守。实际上已没有事,很长时间没有来了。 
  绛初对玮说;“念念就歇歇罢。你才好,别伤了气。”起身到起居室,见黄秘书站在当地,身材那样瘦小,还觉得无处放似的。见了绛初深深鞠躬,满脸愁容。 
  “有什么事吗?”绎初本以为他来做通常问候。这时忽然感到不祥。 
  “是有点事,有点事。”黄秘书期期艾艾地说。掏出一封电报。“您放心,总经理平安。就是,就是他摔了一跤,有点伤,只一点伤。”绛初慌忙看电报,上写:“澹台勉先生堕马腿折,盼夫人即来。”说是电报,已经过了一星期了。“这是真的?没有严重的事?”绛初拿着电报的手轻轻颤着,声音也颤着。 
  “没有,没有!”黄秘书心里同情,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好象越挤得近,越能证明他的同情,他望着绛初,照说该提出办法来,可是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挤着五官,一再重复:“没有,没有!” 
  “请孟太太来。”绛初吩咐倒茶的刘妈,“叫刘凤才去接大小姐回来。”自己走到西头书案上打开地图。南昌的位置,自子勤往那里,她已经很熟悉了。这时得研究路线,看火车通到哪里。 
  碧初立刻来了。黄秘书招呼道:“孟太太!您瞧这是怎么说的!”碧初知情后,安慰绛初说:“骨折需要卧床,所以需要家里人去,并不严重。咱们反正要走,这样倒是能快点聚在一起。”两人商量一阵,只能先到武汉,再做道理。遂请黄秘书先回去。黄秘书临走时忽然想到去问问公司留着的旧人,谁能跟着去,或有什么主意。碧初沉吟道:“这事情不宜招摇,万一有人阻拦,就走不成。我不了解公司情况,只是瞎说。”绛初点头,对黄说:“这话有理,除了平常亲近的几家人,不用跟别人说,只给打听车票罢。”黄秘书脸上舒展些,鞠躬走了。 
  炫子很快回来了。她轻盈地跑上台阶,进房先站在绛初身旁,好象护卫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绛初靠着女儿,感到些安慰。“玮玮呢?玮玮知道了吗?能上路吗?”炫子又问。她确定自己要陪母亲去的。绛、碧两人互望着,且不说玮玮的事。绛初叹道:“照顾爹的重担全落在你一人肩上了,可怎么和爹去说?”“爹还有看不开的?照实说了好。”碧初说,“现在路上不平靖,要换好几次车,总得带个人才好。公司里指望不得了。刘凤才人倒是能干,可有家室,为了咱们家让他们撂下家,也不是个事。”“他不会肯去。这个人我知道。”绛初说。炫子接话道:“我陪着妈妈,大保镖,没有人也没关系。”碧初道:“炫子当然能干。照我想,柴发利很合适。这人负责任,认得点字。在这儿五六年了,厨房料理得不错。到了南昌,做做饭也好的。以后再上路,还是个帮手。” 
  绛初努力思索着,“那你这儿怎么办?你也要走的,谁跟着?”“到时候再说。和爹一起走,还有吕贵堂呢。只要准备周密,都好办。现在事出突然,还是得有人跟着才好。”绛初不再言语。 
  “怎么收拾?我来收拾!”炫子着急地问。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身边。绛初仍思索着,对碧初说:“炫子当然跟我走。现在也说不得耽误课的事了。麻烦的是玮玮,他病刚好,受不了奔波。要是再反复,路上哪儿找大夫去!”碧初沉吟道:“你若放心,就把玮玮交给我,”绛初又不语。她当然是不放心。 
  时间紧迫,炫子先回校办手续。校园里有几个小贩卖零食,精致的食品现在少了,那些十七八岁姑娘们爱吃的杏干糖、琥珀核桃等都还有。炫子泛泛应付了几个同学的招呼,走过校园,心里烦乱而又有些兴奋。办手续很简单,只开一个肄业证明,以便转学。然后到宿舍收拾行李,还到峨的房间,叫她回家。峨正懒懒地靠在枕上。“起来!”炫子不由得大声说。心想我的事多着呢,还得来叫你。峨不耐烦地望着她,等知道了原委,立刻跳起身:“你先走了!太好了!”“我爸爸受了伤,还好呢!”“我帮你收拾东西。”这在峨是少见的事, 
  炫子招呼峨是奉命,她还有自己的联系。和几个要好同学告别,回到家又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其中之一是麦保罗。保罗听说,次日来看她。 
  当时炫子系一条荷叶边白围裙,带了香阁在收拾箱子。她们带的东西很少,几乎全部东西都要封存。起居室的家具已然罩上套子,满地书籍。玩偶们靠墙排成一队,一个个瞪大眼睛,几个日本人已经被剔除了。保罗见炫子认真忙着,先说:“我看你这样子最好,战争有时会给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炫子请他坐在众多家具中的一个小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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