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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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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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不去?”赵妈随手整理着什物。 
  “忙着呢,”碧初说,“毕业考试完了,还一样忙。”她皱眉。转脸看着嵋和弟弟在热心地读格林童话,两个小头凑在一起,黑发真象缎子一样,不觉嘴角漾起一线笑意。“外老太爷起来没有?” 
  “刚起来,坐着写字呢。”赵妈赔笑道,“我跟大师傅说一声就来。”说着退出房外。 
  “我们看老爷去。”小娃抬头说。吕老太爷平常在城里住,和二女儿绛初“做邻居”,也时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这里的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吸引着他,尤其是小娃。 
  “我等会儿去。”嵋埋头看书。她看的是《铜鼓》,正为书中少年的命运把心悬着,简直想跳进书去帮助他。 
  “老爷说我们可以到他房间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过来倚着碧初。碧初抚着他的头:“冰箱里有剥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老爷累了,就快出来。” 
  “嵋,你要吗?”小娃问。嵋仍不抬头,小娃跑过去捂住她的书,嵋不耐烦地推开他,说:“不要!不要!”小娃笑着走了。 
  碧初在镜台上拿起一副银镇尺看着,两个镇尺上分别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鹤花纹,很是古雅。她把它们装进一个有衬垫的花硬纸盒。这是用吕老太爷名义送给卫葑新夫妇的礼物。卫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儿子,也是近亲。他平素对吕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请老人出席他的婚礼。老人自七十岁后对任何邀请都是礼到人不到。其实人看去很是矍铄,不觉衰老,他却说:“老态可恼,不必让别人看着难受。” 
  过道里电话铃响,嵋一手捧着书跑去接。“二姨妈!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话呢,娘就来。”碧初过来接过话筒:“二姐吗?明天爹回城住几天,我们送去。子勤兄来接?这边有事么?好的。放了暑假孩子们一直闹着要进城。明天可不行。卫葑婚礼完了我得回来招呼一下。新房在倚云厅,那里是单身宿舍,都收拾好了。过几天一定去。玮玮要和嵋说话?好。”嵋并未走开,靠在小桌边看书,一手接过话筒,眼睛还在书上。“玮玮哥,你干什么呢?” 
  那边的玮玮说:“我画了一张全国地图,很象秋海棠叶子,可是我不想涂绿颜色。” 
  “我画过的,涂红颜色。象红叶。”嵋说。 
  “我也不涂红的,不相衬。有好些虫子爬在上头。”玮玮说得象真事一样。 
  嵋吃惊地放下了书,“那是外国兵。我知道。——玮玮哥,你看过《铜鼓》吗?一敲就出来一大批军队。” 
  玮玮在那边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虫的据点画出来,等你来看。”他象是自问自答,“于脆画个分省图吧?涂多种颜色。” 
  “你明天去吗?葑哥结婚。” 
  “妈和爸不去,他们有事。妈说我和炫(王玄,下同)子可以去。”玮玮总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象小娃对嵋那样。 
  “嵋,明天你拉纱,不能随便跑。”碧初在房里说。“玮玮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来住几天。” 
  玮玮知道明天嵋和庄家的无采一起拉纱,因问:“庄无因进城吗?”“不知道。这两天没看见他。”无因、无采是庄卣辰的一双儿女。无因和玮玮上同一个中学。他们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们又交谈几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玮玮到孟家来,那边二姨妈也同意了。 
  “喂,喂!再说一句。萤火虫飞起来了吗?”玮玮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边小溪上都飞着许多萤火虫,孩子们可以让想象随着一起飞舞。 
  “玮玮哥,你真好,也想着萤火虫。”嵋说。 
  “问一问炫子姐来不来。”碧初又叮嘱。 
  玮玮说炫子不在家。“我明天来看萤火虫。”他郑重地说,挂了电话。 
  嵋放下电话就走到凸窗处接着看书。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这时在老爷屋里,祖孙二人都很开心。先是一人一颗轮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写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轮着写,好象做游戏。写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图章。再讨论哪个字好,哪个字差。 
  吕老太爷每天上午诵经看报,二者交叉进行。到哪儿都是同样节目。随身必带一只小宣德香炉,有五斤重,每天点一炉好香,一上午让这炉香陪着。老人生活俭朴,只有每天这炉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产的鸡舌香,别的香一点就头晕,如果不点也头晕。念诵的经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念到“菩提萨婆诃”,大声念十遍,再小声念别的,念一会儿就看报,如果报还没有来就要问报来了没有,怎么不送进来。下午午睡很长,起床后的时间如果可能,就是说如果外孙可以奉陪的话,就把它都交给外孙。在城里和玮玮玩,在乡间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个女儿,晚年能有外孙谈谈,觉得是人生第一乐事。 
  祖孙二人对今天的肥皂头都很满意。小娃已经刻了一个“嵋”字,现在正刻“孟合己”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块书本大的肥皂,是肥皂头煮化后倾成的。刻的是“还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满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纸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儿不好,小娃看不出来,说:“反正比我刻得好。” 
  “‘还’字里的这个走之不好,这一笔顶难写,‘我’字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边是个‘戈’字,必须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个‘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着老爷。 
  “现在看你的。”纸上印出了盂合己三个红宇,小娃高兴得拍手大叫。 
  “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两块肥皂都切去一层,“再来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头语,只称呼他所喜爱的人。 
  两人又专心地摆弄刻刀了。 
  吕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时中过举人,青年时参加同盟会,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过县狱,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国初年曾当选为国会议员,中年丧妻以后,眼见国是日非,逐渐觉得万事皆空,变卖了家乡田产,到北平挨着两个女儿居住。 
  “外老太爷,开晚饭了。”赵妈在房门口恭敬地大声说。老人早中饭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饭和大家一起坐坐谈谈。 
  小娃从矮凳上一跃而起,祖孙一起到饭厅。孟樾夫妇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与碧初坐在两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着。 
  “大小姐呢?”碧初皱眉问。话音未落,孟峨走进来了。她正当妙年,身材窈窕,着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袜,完全是1937年北平大学生装束。笑盈盈一张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好象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儿去了?”碧初和蔼地问。 
  “同学家。” 
  “复习功课吧?”弗之也和蔼地问。 
  “复习一点儿。”峨不情愿地回答。 
  小娃的座位是一个高椅,前面一块横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饭,照说他这个暑假后上小学,早该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间磨蹭,想坐下来。“我都会刻图章了。”他摆出自己的优越条件。 
  “今天没有交代摆你的座位。”碧初温和地说,“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后天吧,后天开始。”小娃想,明天下午进城,晚饭不在家,头一天上桌少一次有点吃亏。“等玮玮哥来了,我们挨着坐。”小娃说着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兴紫砂小锅,象个大碗,但有盖有柄。碧初揭去盖子,满屋一阵甜香。这是百合、红枣、糯米和青海特产长寿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开始用饭。 
  “明天晚上玮玮哥来了,我们到荷花池去看萤火虫。今天玮玮哥问来着。”嵋一面嚼饭一面说。 
  “吃饭别说话。”峨瞪她一眼。 
  嵋转着乌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决定对着公公继续说:“荷花池的萤火虫和后门外头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诉你吃饭别说话!”峨严厉地说。 
  “那你还说呢。”嵋顶嘴。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说得对。你们都专心吃饭。”碧初温和地说,看着两个女儿。孟家从来是长幼有序的。 
  峨、嵋两人的脸都很秀气,轮廓很象,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满含少女的迷惑朦胧,妹妹的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最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神气,这和年龄无关。卫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带些涩。“那我呢?”小娃曾问。卫葑一时想不出,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你是五味俱全。”卫葑说。大家哈哈大笑. 
  “这几天这样热,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说。这时一只小狮子猫跳到他怀里转了两圈就坐下来,抬头望着大家吃饭。这猫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儿和头顶有一点黑,猫谱中名为鞭打绣球。 
  老人正夹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着,那都是单用小碟装的,几片鲜红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炒成糊状的西红柿鸡蛋。莱很简单,但整治精细。 
  “爹说进城住几天再过来。”碧初代答。 
  “时局怎么样?”过一会儿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郑重地问,他每天都要这样问的。 
  “今天有一个聚餐会,有人说日本向丰台运兵呢。”弗之说。 
  “丰台离北平不过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驻兵,已经三年了。”老人向峨与嵋说,“他们想把北平变成沈阳第二。我从十八岁奔走革命,满清政府倒了,国事还是一团糟。劳碌一生,没有成绩!” 
  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忧而忧。”峨说,听起来有点讽刺的味道。 
  “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爹已经尽了力了,别再操心。”碧初对峨看了一眼,说。 
  “听说下星期有昆曲名角来学校礼堂演出……好象是几位票友,难得演的。”弗之说,“舅父来看看才好,到时候,荷花也盛开了。”他因说话,手里夹着一箸菜,小狮子盯着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来。赵妈赶紧过来打扫。 
  “小狮子它们没吃饭吗?”碧初向,孟家对猫和狗要比对孩子宽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猫吃不了,还剩着呢。”赵妈笑着把小狮子抱走了。 
  一时饭毕,大家吃西瓜。这时门铃响,嵋跑得快,打开大门,见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门前。 
  “对不起,孟离己小姐在家吗?”青年彬彬有礼,用手指托一下眼镜。 
  “姐姐,有人找你。”嵋认得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经济系二年级学生,便让他进客厅,叫了姐姐出来。孟家规矩,有客人说话,小孩不准凑在旁边。只听见姐姐说:“掌心雷,你来了?”口气是问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饭厅,见外公和爸爸谈得热闹,小娃已从高椅上下来了。 
  “咱们出去玩?”小娃问嵋。 
  “娘,我们出去玩。”嵋问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纱厨前整理 
  东西。“萤火虫要飞起来了。”嵋又说。 
  “别跑远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嘱。两个孩子应了一声,高兴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门外是一条小溪。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是女生宿舍。这时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两个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桥头斜放的一条石头,据说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他们坐了一会儿,远天霞绮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两人仔细看着草丛,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边一个!”小娃兴奋地站起来,嵋连忙拉住他。他们俩为追萤火虫不止一次掉进小溪,弄湿了衣衫。“这边一个。”嵋也叫道。草丛上有一点亮光从岸那边急地掠过来。这边一点亮光轻盈地飘过去。 
  在这幻想色彩浓重的景色中,对岸小山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骑着车,飞快地冲过石板桥,停在他们身边。“庄哥哥!”嵋和小娃笑着叫起来。庄无因双腿撑地,坐在车上。他身材修长,眉和眼睛都是长长的,很象父亲,只是眉宇间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好象总在思索什么,就凭这一点,在千百人丛中也能很快让人认出。 
  “你们这一对幻想家!又在这儿了。”无因说,“萤火虫都说了些什么?” 
  “玮玮问你明天进不进城?”嵋说。“婚礼吗?我才不去呢。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无因心不在焉地说。他也沉浸在萤火虫的幻想世界了 
  从草丛间飞出的亮光愈来愈多了,草丛间露出发亮的水波,水波上飞动着亮点儿,这些亮光和六只发亮的眸子点缀着夏夜。他们专心地看,都不说话。 
  “妹妹,”赵妈走过来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总是叫成妹妹。“庄少爷也在这儿!太太叫你们回去呢。” 
  “大批的还没出来。”嵋说。“那边一个大的!”小娃指着小溪上游,果然一个特大的亮点儿在飘。那是小仙子的灯?还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来吧,明天玮少爷来了,一块儿玩。” 
  “澹台玮明天来?我也来!”无因说。“叫庄姐姐也来!”小娃说。“好吧,好吧。”赵妈替回答。无因轻快地一踩车蹬,车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见!”两个孩子听话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点儿招招手,跑回家去。在过道里听见姐姐对娘说,她不参加卫表哥的婚礼。她要和她的同学吴家馨还有掌心雷一同去听邻近教会大学的音乐会,她要骑车去。 
  “明天我们有舞蹈会。”嵋说。不无几分骄傲。参加舞蹈的是萤火虫和白荷花,观众是玮玮哥、庄家兄妹、小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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