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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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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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侦探!怎么不进来?”玮玮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怕你作业还没做完。”小娃走进来,说,“嵋还在公公那儿背书呢。我先来了。”他进来就奔那一套大型积木,摆弄起来,一面说:“我也愿意上学,上学多好。” 
  玮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小娃敏锐地感到玮玮哥不高兴,便不说话,过了一阵才慢慢问:“学校怎么了?玮玮哥,老师罚你了吗?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从来不骂人的。”玮玮也拿起一块积木来搭,一面说:“老师没有罚我,老师很可怜。——你不懂的。”小娃垂了头,又一会儿,仍低着头说:“我懂。因为日本人来了,爹爹走了。我们回不了方壶,小狮子丢在那里了。”他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出了泪水,向玮玮一看,便滴滴搭搭流下来。玮玮到盥洗间拿手巾,自己先用冷水擦了脸,出来让小娃擦净脸,想了一下,说:“爸爸和三姨父都不在家,我们不能哭。——你背了什么书?”小娃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不无骄傲地说: 
  “公公也叫我背《三字经》,和嵋一样,我比她少几句。” 
  “我上学看见庄无因了。”玮玮想起这高兴的事。“他说要来玩,还带无采。” 
  “庄哥哥什么时候来?”嵋的好听的声音飘过来,人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蓝方格短袄,上套白绒坎肩,颈上挂了一串乱七八糟不知什么东西,亮晶晶的,用手摆弄着,满脸笑意。“背完书了,公公叫你们去打拳。” 
  她的快活传染了玮和小娃,两人都不觉笑了。玮把日语课和鲁滨孙都抛在脑后,拉起小娃,三人向正院跑去。一面叽叽喳喳计划哪个星期日请庄家兄妹来玩。 
  正院里队伍已经摆开。老太爷自己站在阶下正中,左边是赵莲秀,右边是吕贵堂;前面是三个孩子,小娃居中。众人站好,老太爷四顾道:“香阁呢?怎么没来?” 
  “爷不用等她。”吕贵堂走上一步,想去催叫,见藤萝院中有人走来,便停住了。 
  香阁从廊子上跑下,赔笑说:“只顾抄稿子,让太爷等了。”她的长辫子向上束住,一件半旧绿花洋布短袄,很合身,十分利索。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他以重男轻女著称,对几个外孙女似很淡漠,但对香阁却颇关心,说她小小年纪,处处懂事,比小姐们强多了。在打拳的活动里,她也是高徒。 
  “两脚分开,略宽于肩。”老太爷发号令,然后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几句口诀。 
  “前三后三,还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复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老人颤巍巍的声音很有力,充满整个院子。然后大家小声复诵,因怕人听见,不能大声,这是绛初特别嘱咐的。 
  这一套少林拳法是老人年轻时所学。少林派起自明末,其戒约首则为,“肄习少林技术者,必须以恢复中国为意志。”甚合青年清非的意思。他一生到处奔走,事务繁忙,这路拳没有忘记。拳中马步有踏中官之称,即向前三步,向后三步,以示不忘中国。七之数指拳、肘、肩、胯、膝、足、头,左右各有招数。他把这路拳简化了,教给孩子们,思想教育和锻炼身体同时进行,自己很高兴。 
  孩子们学拳很认真。每招每式都送到家,从不马虎偷懒。学了几次已经相当娴熟。今天玮玮更特别用心用力,每一拳出去,都觉得是打中敌人,心上渐渐轻快起来。嵋也打得好,一跳一闪一蹲身一出手,都很好看。吕老太爷仔细观察,夸他们有进步。 
  “来,嵋和香阁对打一回。”老人想让她们发挥本事。 
  嵋比香阁矮一头,显得十分娇小,她拉拉白绒坎肩,端正站好。香阁早向后跳一步,两人一送一收,玮和小娃为她们加油。她们转了几个身,移到荷花缸石榴树的南边。会的招式本不多,一会儿便完,嵋也有些累了,正要收式时,忽觉手腕发痛,定了定神见是香阁攥住她的手腕,正向她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嵋很奇怪。这笑容好象有两层,上面一层是经常的讨好的赔笑,下面却露出从未见过的一种凶狠,几乎是残忍,一种想撕碎一切的残忍。拳里也没有这一招,为什么攥住人家手腕啊! 
  “啊!”嵋有些害怕,叫了出来。 
  香阁仍不撒手,反而更捏紧了,还盯着嵋的眼睛,好象说,你有什么能耐!众人都不明白她们比什么。这时莲秀快步走过来,抓住香阁的手臂。“嫩骨头嫩肉的,收了吧。” 
  “我和小姑姑闹着玩。”香阁松手,她的内层微笑骤然消失了,只剩外层,十分甜美。 
  嵋不肯给香阁惹来责备,不让人看她发红的细嫩手腕,只怔怔地站着,不明白人怎么能那样笑。玮和小娃跑来拥着她到公公面前。公公慈和地拍拍头,说女孩子打拳也不要花哨,还夸香阁拳脚扎实,即传令散了队伍,带两个男孩进上房摆弄图章去了。 
  莲秀拉着嵋的手要走。香阁笑嘻嘻地说:“小姑姑别走,我跳绳给你看。”嵋站住了,向她的笑容中寻找下面一层,却找不到。只觉她齿白唇红很好看。香阁很快搬来一条窄长高板凳,拿了绳子,纵身上凳,轻盈地跳起来。她两脚轮流,只用一只脚尖轻轻一点,跳得非常之快,又在凳上,人似乎悬在空中,绳子刷刷地甩成一个圆圈,虽还不到一团白光,也令人眼花缭乱。 
  嵋早忘了那狞笑和发红的手腕,开心地笑叫:“我也来,我也来!” 
  这时传来一阵笑语之声,绛初、炫子与峨走进正院。香阁蓦地跃下,连同绳、凳迅速地不见了。嵋则立刻依到二姨妈身边,听炫子讲话。 
  炫、峨二人看榜回来,炫子正形容看榜的紧张,看见孟离已三字时的高兴。“三姨妈!”她向西小院叫。碧初走出来,炫子更有兴致,清脆的声音凌驾一切。峨绷着脸站在一旁,好象考上大学的不是她,或是考上了真委屈,平板地对碧初说了六个字:“考上了,第三名。”便自己回屋去了。 
  “看来炫子比峨还高兴。”碧初对绛初说。在孟家人心目中益仁这种教会学校并非正规大学,不过有此学籍可到后方转学。这是弗之走前交代的。峨没有打乱父母安排,实该感谢。 
  “我碰见凌先生了,”炫子说,“卫葑还没有消息。他问三姨妈和妈妈好,还有公公。”说着自己笑起来,“你们猜对凌先生有什么说法?法文班同学编的,凌不早,净迟到,摇不倒!” 
  “怎么摇不倒呢?”绛初不解。碧初想想说:“大概因为他对什么都不认真,别人对他也不较真。” 
  “就是就是!”炫子说,“也就是在我们这种学校才能这样。” 
  其实凌京尧还是有认真的事,那便是演戏。卫葑走后,家里气氛阴郁。雪妍极端忧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蘅芬担心女儿,责怪卫葑,埋怨京尧,数不清的不如意。京尧觉得北平城象个大闷罐,他的家象个小闷罐。他最爱的话剧一时难以活动,只有和几个京戏方面朋友谈谈戏,唱几句,走几步,可以稍觉轻松。所以近一个月来,他过从较多的都是梨园行人。他家的大客厅常常音乐悠扬,生旦净丑各部演唱得声情并茂。最初大家都觉得唱不出来,后来渐渐习惯。有人唱了第一句,就此起彼落,余音绕梁了。有些好角色闭门不出,因为京尧热心张罗,也就出来玩玩。他曾拒绝缪东惠请他参加筹备义务戏,事实上他已起到参与筹备的作用。 
  高朋满座,是蘅芬自幼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的习惯。在众多宾客面前,她没有苦恼的时间和空间。埋怨丈夫几句,听听他的俏皮话和别人的打趣,似乎是伉俪间最融洽愉快的时刻。所以她从不反对客人。那陈设富丽的大客厅,若没有笑语回荡,那闪亮的三角钢琴若没有衣香鬓影的环绕,怎算得兴旺人家?那从藤椅到古董的诸般艺术品若无人品评,岂不枉为了艺术品!京尧从艺术中得到乐趣,她从应酬中得到乐趣,在琴歌声中,一起得到暂时的和谐。 
  这次义务戏题目堂皇——冬赈,虽不知有多少啼饥号寒的人受到实惠,关心演出的人不至于心不安。京尧就糊里糊涂兴致勃勃地办了下来。而且和缪东惠诸事看法一致,一切顺利。只在接近演期时,大大争执了一番。 
  演出定在十月中旬。前几天在凌宅聚会时有人似乎不经意地说,听说京尧兄是这次义演的筹备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个官衔吧。京尧听了大吃一惊,坚决否认,说我凌某人参与此事全凭对京剧的爱好,对各位专家的倾慕,实际上无功。怎能要这个头衔。等人散了,他立即打电话给缪七爷。缪在电话里沉吟半晌,才回答: 
  “这事是有的,酝酿酝酿,你的呼声高,大家都拥护你。你不是这行的人,这样热心,该拥护呀。”“不管别人怎样拥护,我不能要这头衔,理由您自然明白。”“明白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还有人想往这名单里钻呢——”“不行!绝对不行!”京尧斩钉截铁地说,“我到府上来一趟?您说还该找谁,我去找!”缪七爷以保护的口气说:“得了得了,做事要慎重,我努力去掉你的名字就是了。” 
  这时京尧见妻女都在旁边注意地听他说话,又加上一句:“那就谢谢您了。我是绝对绝对不于的!”他挂断电话,蘅芬立刻埋怨说:“叫你不要弄些人来唱戏,你不听,目标太大好惹祸!”“让听你那七舅的话,不也是你说的!”京尧反唇相讥。“爸爸!”雪妍粲然一笑,目光中流露出关心和赞许。她很少看见京尧这样坚决地说话,那明媚的微笑似乎在说:“到底是爸爸!” 
  自卫葑走后雪妍还没有这样笑过,京尧觉得眼前光辉闪耀,不敢看女儿,他对女儿总有一种负疚感,他自己过去的日子有些象驾云,整天飘飘荡荡。他希望女儿脚踏实地,不在梦幻中过日子。可是女儿幻想的本事比他还高,在幻想中把终身托付给卫葑,简直是一场玩笑。他和蘅芬常为他们应该负什么责任而争吵,当然也争吵不出结果来。 
  “戏可真是好!你们两个都去看!”京尧尽力把活说得铿锵有力,好象为妻女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雪妍脸上的光辉消失了,恢复了她平素凄冷的神色。蘅芬嗔怪地看他一眼,揽着雪妍说:“咱们没空看那个!”两人上楼去了。 
  演出那天,蘅芬还是去了。这种热闹不可失去,何况还怕得罪缪七舅,还要观察京尧都折腾什么。她和缪家续弦夫人钱氏坐在一起。缪东惠和市长厅长们以及日本贵宾坐在一排。京尧自己挑了第三排右边的座位,看上场门。 
  京尧来的路上,一直兴奋不安,象是逃学看戏的小学生。今天虽无第一流名角,阵容差可人意。他在脑海中把演员的举手投足先演了一遍。想到即将在舞台上看到的优美形象,特别是看演出本身,如同嗜酒的人喉痒难熬,看见酒瓶已在手边一样。可是这酒是不该喝的。至少喝起来于心不安。他低头坐下来,生怕有人来寒暄。直到锣鼓家什打起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他慢慢抬头想先看看久违的剧院,舞台顶处并列的两大幅横标撞入他的眼帘。上面是“北平市各界冬赈义演”,下面是“欢迎日本皇军莅临本市”。都是大红绸贴金字。下面这横标象是一根看不见的棍棒,打得京尧发晕。他定了定神,还是那发旧又发光的大幕,还是那油灰剥落、痕迹斑斑的楼座,还是窄而硬的木椅,这一切曾给他多么大的愉快!他从这里曾飞升到多么美妙的艺术世界!现在这环境却失去了光彩。锣鼓声和剧院的一切好象很不平滑,刺着他的耳朵、眼睛,使他想立刻逃走。他没有逃,又低头半晌,忽然欠起身,要看看日本人是何等三头六臂。 
  正好这时日军副司令由市长陪着走进剧场,锣鼓敲了一套喜临门。簇拥着几个日本人的中国人抬高了双手鼓掌,示意观众仿效,但应者寥寥。剧场中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锣鼓声也驱赶不走。 
  京尧的邻座是位红脸老汉,见他欠起来去看日本人,很不以为然,冷冷地说:“石家庄丢了。挂了两天气球了。”京尧看看这老汉,没好气地说:“您还来看戏!”老汉一愣,不知他是什么路数,不再说话。这时缪府听差过来说,休息时请凌老爷到休息室。京尧直瞪着那听差,未置可否。 
  这一台戏上半场是《花田错》,下半场是《贵妃醉酒》和昆曲《游园惊梦》。这戏码是东惠与京尧等煞费苦心安排的,没有刺激民族感情的东西。全是旦角戏,好让男性主宾们轻松一下。《花田错》的花旦伶俐俏皮,《醉酒》的青衣富贵端庄,《游园惊梦》载歌载舞,诗情画意,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国的艺术!还特地安排了休息,好让宾主有接触机会。 
  锣鼓打起来了,大幕缓缓拉开。京尧觉得就要进入仙境。旁边的老汉忽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咳嗽。演员踩着碎步出来了,开始唱了。京尧只觉眼前闪着五颜六色的人形,耳边是挤出来的失声伴着咳嗽。那丫环做鞋的种种表演,更让他恶心。《花田错》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很想看《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词句,伴随的音乐舞蹈,熏染着他的梦。他也要寻梦,大概每个人都有寻梦的愿望。但是今天,他那令人沉醉的艺术的梦,哪里去了呢! 
  京尧第一次在舞台与自己之间竖起一道墙。他只听见中间座位上日本人的大声谈笑。怎么没有墙挡住他们?好不容易捱到休息,乘众人纷纷站起,他从边门出了剧场。“凌老爷!”缪家听差赶上来,“您上哪儿?休息室在那边。” 
  “我头痛,先走了,和你们老爷说一声。”京尧说,见那听差愣着,又说道:“麻烦你告诉凌太太,车等着她。”这时已有好几辆人力车围上来抢座儿,他把夹大衣领子拉竖起来,遮住耳朵。随便跨上一辆车,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剧场。 
  街上人很少,拉车的跑得飞快。一会儿便到家。花园里一片黑暗,整栋房屋只有雪妍那一间透出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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