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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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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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妈妈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雪妍清脆的声音,门随即开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飘进来。她穿着新的淡绿起翠绿深绿墨绿三色花绸旗袍。脸上带着清晨新鲜的光彩,滑到京尧床旁。“早茶都摆好了,还不起来。”她嗔着,转身到小桌前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妈妈呢?”马上到盥洗间推门一望,见蘅芬站在墨绿色洗脸池旁,望着镜子发呆,脸上还有泪痕。“妈妈哭了?”雪妍问。抱住蘅芬的肩,“妈妈不哭。”这是她从小就会说的一句话。 
  蘅芬在镜中看见雪妍年轻的脸,立刻把全部注意转移到雪妍的幸福上了。“卫葑也起来了?”“早起来了。”雪妍半低着头微笑,又抬头关心地问:“您为什么哭?是不是爸爸又说要走?”蘅芬点头,用手巾捂住脸。 
  “跟您说您别生气,卫葑也说要走。”雪妍迟疑地说。她心里认为卫葑应该走,而且很想跟卫葑一起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海角天涯。可是若都走了,岂不剩母亲一人。她望着母亲手中的毛巾,不敢往下说。 
  对蘅芬来说,卫葑要走是意料中事,他不走才奇怪了呢。二十多年都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只要维持住这三个人就算美满,女婿终隔一层,只是苦了女儿。也许过些时中国能打回来。蘅芬想着,胡乱收拾了,便拉着雪妍往餐室走,不理默坐喝茶的京尧。 
  “爸爸也来。”雪妍有些抱歉地说。全是因为卫葑,凌家的早餐都提前了。 
  餐室在楼下,和客厅相连,都有很大的穹形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是蘅芬的父亲所遗。嵋来过几次,觉得这里有点象教堂。平常蘅芬等三人不用正餐厅,只在旁边预备侍候上菜的小房间吃饭。那里收拾得很舒适。卫葑在,就移过来。仆人们都知道这规矩。这时餐桌已摆好。器皿闪闪发亮,鱼状的模架和餐巾套环是一色的景泰蓝。桌角还有个宽口镂花玻璃花插,随意插着雪妍从花园里新掐的花。卫葑正站在桌旁,对着这漂亮的桌面出神。 
  “喂。”雪妍示意她们来了。卫葑忙迎上来问安。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不象个兴高采烈的新郎。 
  “回来这几天了,还没有休息过来?”蘅芬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记得一次你说同和居的银丝卷好,昨天特别叫他们做了,你尝尝。”三人说话间入坐,早有旁边伺候的听差盛上糯米粥。卫葑不免问:“爸爸呢?” 
  “他吃饭哪有定准儿。前两天是为了陪你。——你们前天到孟家去了?”蘅芬且不吃饭,先要谈判,“——孟先生叫你们都离开北平?”她看见卫葑才猛然想起,除了这翁婿二人还有人更可恨。 
  卫葑很难回答,只笑道:“我和嵋、小娃玩了一阵,不知道五叔和爸爸说什么。——五叔今天早上走了。我想,北平以后很难生活。我已受聘在明仑大学任助教,学校搬了,我只得随着。若留下,实无生计。不能总靠在您这里。”他不觉往周围看看,战争的脚步似乎还停留在门外,只是还能停留多久? 
  蘅芬此时心里是另一种烦恼。她原来设想的女婿是明仑大学高材生,青年助教,留学回来成为名教授是必然之路。以后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和卫葑的社会地位,用花团锦簇形容还嫌不够!而且卫葑显然和京尧不同,京尧有多懒散,他就有多严谨,京尧有多粗心,他就有多精明,正好支撑门户。可是发生了战争,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古怪,她的家,也就是她的世界,势必遇到很大困难,这翁婿二人不想主意照顾,倒都要走,把一切担子都扔给她!她沉默,然后平板地说:“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怎么说靠着我?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啊!” 
  卫葑见已经说起这问题,便索性说下去:“这场战争,是多年酝酿的了。日本人不会只满足于得到华北,中国方面势必会全面抗战。我们让人欺负够了,全国百姓谁不愿打!岂不闻哀兵必胜啊!不过若以为咱们家能平安坐等胜利,是太天真了。我劝爸爸走!不要说七尺男儿于国家的责任,为自己打算也不能留!”他恳切地望着蘅芬说,“爸爸在文化界有些名望,很可能被逼为日本人做事。”他没有用汉奸一词,雪妍感谢地在饭桌下抓紧他的手,也望着母亲恳求地说:“咱们都走吧,妈妈!咱们四个人都走!”蘅芬浑身一震,说:“你说什么?你也要走?”雪妍说:“不是现在,让爸爸和葑先去,看看情况,我侍奉妈妈随后去。”“这家呢?”“妈妈,您说的是房子,家具,花园这一切,这是从属于人的,人可不能从属于它们。无论哪儿只要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1”蘅芬看着女儿,慢慢地摇头,她觉得女儿变了。结婚才几天!都照着女婿想的想了。当着卫葑,她不好发火,只冷冷说一句:“无论到哪儿!我无所谓,头一个受不了的是你!”“我受得了!我受得了!”雪妍有些撒娇地说。蘅芬沉着脸且吃粥。卫葑乖觉地说:“这也不是一下子能定夺的事,再和舅公仔细商量商量看。”他示意雪妍不要再说。各自心不在焉地用了一餐。 
  总算把这大问题提出来了,卫葑觉得是个收获。蘅芬不理他们,自在各处巡视。卫葑夫妇携手回到卧室。那是在楼的另一端,格局与蘅芬的仿佛。卧室外间是个小起居室。一套新的藤编家具,式样别致,两把躺椅,椅背斜度可以调整,各自旁边一个矮圈椅,一张藤制圆几上摆着马蹄莲、康乃馨等花店送来的花,是雪妍自己订的。靠墙摆着一对红木多宝橱,式样流利灵巧,是缪东惠送的礼物。卫葑在凌家,只在这小天地中觉得自由,可看见这多宝橱,心里便有些压抑。缪东惠似乎有一种什么力量,把他的家拉向和他愿望相反的方向。 
  “葑!”雪妍到自己屋里,动作也格外轻快起来,她先走到卧室看看,又走出来,一面唤着“葑!”这一个字对于她,是无边的幸福,是永恒的生命,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抵换不了的。 
  “雪雪!”卫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雪妍娇嗔地望着他。他拉着她光滑的手臂,捺她在躺椅上坐了,自己坐在矮椅上。两人默默对望,显示着青春的鲜亮的脸上都不觉漾起笑意。卫葑拿起她的手,从指尖儿起向上吻,一个挨着一个,不让有一丝地方没有吻到。雪妍半闭着眼睛,简直想象猫一样打呼噜。 
  “我真不想说,可是必须告诉你。”卫葑喃喃地说,把雪妍两只手都放在唇边,对着妻子无限信任的目光,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歉意。妻子对于他,象水晶般透明,看得出每一根神经上颤动着对他的爱,可是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有较诸爱情、家庭、学问都更高一层的事业,他以为那是极神圣的,关系到全人类的幸福和进步。 
  “你明天就走?”雪妍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信任、理解和淡淡的哀伤。 
  卫葑能说的也只是这日期了。“那还不至于——可以留一星期,可是事情发展很难说,也许要提前。”他沉吟着,“我一定来接你。”“什么时候?”雪妍的笑容充满着希望。什么时候?卫葑不能回答。他把那柔嫩的指尖抵住自己的嘴。 
  “我们不能一起走么?”雪妍在乞求,“我不会拖累你,还会照顾你。不信么?”“不信。”卫葑顽皮地说。“我怕你把饭烧糊了,不好吃。”“我想一锅饭总不能全都烧糊,”雪妍思索着说,“我吃糊的,把不糊的留给你。”雪妍的神气那样认真,卫葑觉得心头汹涌着柔情,把他们两个一起飘起。 
  有人敲门,“小姐,太太请您去。”是阿胜的声音,房里没有回答。她又说:“缪太太,还有几位太太来了。” 
  雪妍仍不答,只望着葑,等到他放开手,才慢慢说:“我就来。” 
  “这位舅公近来有什么活动?”卫葑代雪妍掠着稍乱的鬓发。“他们家也在德国医院住了一阵。他倒是很照应我们。现在想来是每天研究佛经吧。”雪妍微笑着向卫葑脸上猛然一啄,“对不起,请一会儿假。”便轻捷地滑走了。 
  卫葑从未独自留在这房间里,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的陈设。这时他漫不经心地在里外两间踱步,沉浸在无边的幸福和极大的苦恼中。幸福和苦恼都使他激动而且沉重。雪妍对他真诚的爱使他有时简直觉得消受不起。而他不能用全部生命来回报,甚至不能说明这一点,简直有些欺骗的意味。他不能告诉她他的活动,深夜的会议,隐蔽地收听记录延安广播,秘密送往各有影响的教授家里。他不能告诉她实际的去向,他并不往长沙,而是先到苏区,他的道路是艰险的。他怎能保证她的幸福?他能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来接她还是问题。 
  怎么会娶了雪妍?卫葑回想这表面上极美满的婚姻。目光落在卧房中小螺钿桌上,桌上有一个带搭扣的秋香色软麂皮本子,昨天晚上,雪妍曾对他说起这本子。她略偏着头,两手把本子捧在胸前,微笑着对他说:“这是我的灵魂。”随即扑到他怀中,说:“都属于你。”“是日记?”“日记。”卫葑眼前浮现出她捧着这本子的模样,几乎是虔诚的。他体会到。她也许希望他看一看,因为她愿意把每个细胞都交给他,而言语有时不够灵便。 
  卫葑在螺钿桌前站了一会儿,郑重地掀开这本子,第一页上写着“我的新生”。原来这日记是从她一年前第一次看见卫葑开始记的。卫葑踌躇了一下,又掀过一页,这一页有讲究的凸出的花纹,上面放着一张小纸条,写着:献给我亲爱的丈夫,让它永远追随你,陪伴你,雪妍知道自己不能追随丈夫,陪伴他,所以嘱托日记本了。卫葑的手有些发颤,慢慢又掀了一页。 
  1936年7月12日星期一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放暑假已两天了。爸爸早就说要到香山小住,今天全家来到那 
  座小楼。我本来要和同学看电影,还要到澹台炫家去。想明天来,但 
  是他们要今天来,就来了。 
  卫葑看见这本称为“新生”的日记最先出现的名字竟是澹台炫,不禁诧异。 
  这里真比城里凉快多了。这么绿!我喜欢这绿色,只是知了叫 
  得这么响,很烦人。 
  午睡很长,妈妈说睡糊涂了,——当然说的是爸爸。我要的刨冰 
  是从香山饭店取来的。 
  她是不是在拖延,怕写出那最重要的事?先记一个澹台炫,又记下刨冰。 
  刨冰上有一颗大樱桃。我正要吃这颗樱桃时,孟先生一家来了。 
  说他们一家不大对,没有孟峨,而有一位亲戚。这位亲戚是一位年轻 
  潇洒的学生,在明仑大学物理系做研究生。 
  他的名字是卫葑。我不知道“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整个人 
  象在一个光圈里,把房间都照亮了。 
  卫葑微笑,我以孟家亲戚、潇洒的研究生的面目出现了。 
  我站起来,把刨冰撞翻了。那桌子摆得不对。我赶快上楼换衣 
  服。孟嵋跟了上来,小姑娘极伶俐,絮絮地说着她学校里的事。我很 
  想听,可是都没听见。带的衣服太少了,简直没有可挑拣的。还是嵋 
  替我决定,选了那条有点发亮的淡黄色裙子,那颜色在绿树的背景上 
  很好看。 
  他对我微笑。“听说凌小姐是心理系学生,为什么学心理?” 
  我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么?其实学什么都一样,我不想太费精 
  神,而一个大学毕业的头衔对小姐们是很必要的。“我喜欢。”我这 
  样说。 
  他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回答。 
  卫葑努力回想,是的,他记得那条淡黄色的裙子,但是他对穿裙子的人并无很深印象,后来他一直很歉然。 
  他们没有停留多久,便要回明仑。卫葑说后夭他还要来香山,想 
  安静地准备论文。问他住哪儿,说在山下,租的房子。孟伯母说那儿 
  不管伙食。我忽然对妈妈说:“请卫先生住在我们这里好不好?我们 
  这里很方便。”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样子,孟伯母最先笑着说,本来你们 
  这儿多的是房子。该给人方便。爸爸妈妈不知说了句什么。妈妈认 
  真地看看我。 
  他先有些踟蹰,看着孟先生。后来答应来。 
  我真庆幸今天来香山。 
  其实她该晚一天去的。她会找到比我更能保证她幸福的人。 
  1936年7月15日 星期四 
  他来了。带着不少书,还带着他满身的光辉。他一进门,整个房 
  子都亮了。这里树太多,房间里很阴暗。 
  妈妈安排他住楼下小房间。他关着门,吃饭时才出来,礼貌周 
  到,只是和爸爸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我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小妇人》。我喜欢那三姑娘,娴静的,充 
  满心爱的佩司。 
  下午约他去香山饭店游泳,那游泳池很大。他不去,说要念 
  书,我和别的朋友去了。可是很没意思,沉在水里太凉,坐在池边又 
  热。后来在廊子上吃冷饮。冷饮也不堪下咽。 
  他在做什么? 
  1936年7月20B星用一 
  晚饭后好几个朋友约去散步。他也去了。大家在说最近上演的 
  《天空情侠》,都说好看极了。我懒得说话,他也不说话。后来有谁说 
  起几个月前学生抬棺游行的事,他忽然说了一大篇话,说死者郭清是 
  爱国学生,年轻人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有人悄悄问我他是不是政治 
  系的,我暗自好笑。 
  他说的话都是对的。 
  认识他已八天了。应该说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他极聪明, 
  他摆弄的那些公式我一点也不懂。他有一种范围很大的热情,他爱 
  国!爸爸也爱国,只是爸爸似乎想不出该为国家做什么事。他这样 
  漂亮,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是我的理想,我的梦。 
  卫葑嘴边漾起一丝微笑,一丝含有苦意的微笑,他从此便陷入矛盾的混乱中了。他觉得雪妍很可爱,但只是可爱,象一朵花、一只鸟那样可爱,她决不是他恰当的伴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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